“你胡言什么呢,万里行祭,储君居宫守灵,皇太子也是咱们随眼就能瞧见的?”
“你自己看啊……”
跪坐在地的音翎灵动作微滞,顺着交头接耳的那两人手指所向而望去。
不远处的九转廊桥上,曲折处的三角亭内,明灯葳蕤,好生亮堂。
数十有余的侍从簇拥着一个身量颀长、上缞下裳的郎君。
国君崩逝,头三天举国上下都要身着此等丧服,大多为最粗糙、不加修饰的麻衣片料。他身侧十余个戍卫甲兵除了手执锐器,亦是如此,可无一人能似他一般,穿出他那份出类丰貌,眉宇间的俊逸之气实在难掩。
风华正盛的年岁,饶是一身灰白、尘气颇重的糙衣麻裳,少年人独有的那份清朗气息,半分不减。
明烛火光于他侧颜跃动不已,拉下翩翩细长的一排眼睫阴影,凌池尽温和地微笑着,唇边吐出的话语却是一字一顿、语调拉长,威胁意味十足:“凌仰深是孤的亲生父皇、还是孤的嫡亲兄长?一个堂亲哥哥而已。”
他身侧,有一鬓边灰白的朝臣状似赔笑,道:“可您是储君,凌三帝膝下无子,灵柩前空空荡荡……臣实在惶恐,若您不回宫守灵,这些仪程走不下去,该如何是好哇……”
这一隅偏僻寂静,又离廊桥上的三角亭极近,适才看戏的二人抬着桌椅匆匆离开,该是深谙凌池尽的性子,生怕殃及池鱼。
只有音翎灵纹丝不动。
这位朝臣的声音……
“于善丛,劝你少烦孤。”亭中的少年笑意不减,他举起一块鎏金灵碑,一副游戏尘寰的姿态,“于大院长觉得,凌仰深这块灵碑被投入郁水、后续祭拜礼规彻底断止,比起孤不想回去守灵,哪一件对天子祭礼影响大?”
音翎灵眼眸微眯,手中的冬沁花,被她下意识攥得碾出花汁来,残艳凄然凋零于手心。
最该死的人,便是于善丛。
于善丛盯着半空中轻轻挥舞的灵碑,登时心下又愤愠又惊诧,真真低估了这小纨绔,堂堂一国之储君,不听任何劝谏不说,竟还顽劣至此!
“哎唷,怎如此……太子殿下,您就舍臣一命吧!”虽他听政院趁乱占据朝势,但天子在上,储君依然是最大的圣子,至少当下,不哄着他还不行,“礼部几位大人等着您归宫守灵,不然这接下来的祭礼断尾,可如何是好啊!”
他话音刚落,凌池尽眉峰折出一道不耐烦的痕迹,这一刻,唇畔的笑意全然不见踪影。
只见他低垂着眼帘睨于善丛一眼,恹恹道:“啊,院长的意思是说,还是要打扰孤看风景了。”
此言一出,于善丛虽依然恭敬地低着头,但脸上挂起了讥嘲的神色。他料凌池尽到底是不敢扔这块灵碑,不过是个耽溺风月的不屑子孙而已。
凌池尽脑海里想的,大抵只有玩乐罢了。
昏庸至此的储君,无疑是最好操控的牵丝木偶。
“您随臣下们归宫去,等祭礼完成了,臣下们让您尽情……”不过他话音未落,忽见凌池尽笑意又起,那是一种独属于少年的顽戾之气,又绽在这样一张年轻清逸的面庞上,浑不似真人。
于善丛声音一顿,登时只觉不妙。
下一刻,倒映着烛色的灵碑倏地掠起,其速之快——自亭内划出一道漂亮的闪耀线条,只一念之间,便早已沉沉落入廊桥下的郁水。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这……!”于善丛一口气差点未能提上来。
这下他才讶异地反观凌池尽,认真地审视着他,才发觉那张脸上的笑容,原来是透着十足的乖张、不羁,似乎世间万物,尘世所有,尽数都不放在眼里。
他不止是纨绔,还什么都做得出来!
“愣着干什么,快捡……捞,快捞起来!”于善丛脸上的恭敬之色全然碎裂,急急催促甲兵,覆唇的胡须仿佛都被气白了几分,颤颤巍巍,抖动不定。
凌池尽则抱臂倚在廊柱上,离了明烛宫灯,他半张脸昏灭在黑暗里,语声清越而淡淡:“愣着做什么,还不听于老院长吩咐行事?”
随扈禁军听的是凌仰深的兵符,凌仰深一死,储君自然接手,是以他一开口,几位会水却踟蹰不前的甲兵遽然跳入郁水,四处找寻。
于善丛气得下巴发颤,长须也跟着抖动,都说游刃于台面上、尽打官话的人最怕任何都不顾的无礼宵小,此刻他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凌池尽道:“于院长不急吗?”他从黑暗里缓缓走出来,笑着揽过于善丛的肩膀,把他往廊桥下带,“去看着点啊?捞不上来,您一手操持的凌三帝祭礼岂不是玩完了。”
走了几步,他忽然松开手,向天地间抱拳作揖道:“孤并非待您不敬,但尘寰一梦也,扰人深致千刀万剐。”似乎是在像凌仰深致歉。
凌池尽高出他许多的身形往他身侧一站,于善丛走也不是,一心都快和灵碑相系、一同沉进了那郁水底,恨不得自己跳进去找,偏生还要杵在原地听这孽障教训他的理由。
这下凌池尽才温和带笑道:“打搅孤闲情的事,以后别再有了。”
于善丛匆忙拜退他,三阶并两阶地下了廊桥,准备亲临郁水旁督促打捞进度。
甫一下来,几个辅办祭礼的朝士迎面上去追问,只闻他气急反笑,平静下来,道:“那孽障把凌三帝的灵碑丢入郁水了。”
这下换朝士们扎堆而急,交谈如何应对,于善丛则兀自走近郁水旁,途中喃喃道:“呵呵,时机未到。至时,凌池尽这个小纨绔……便凌迟了吧。”
老道的阴狠之气尽显。
音翎灵拉着小典没入隐秘而黑暗处,这场梨园台子一般的戏剧旁观下来,她心上有些发笑。
曾经她入御学院代课数月,论孰最引人头疼,当属凌帝皇叔家的嫡世子,冥顽不灵、狂戾不已的纨绔之最,凌池尽。
彼时,世故稚嫩的音翎灵经常被他气得发昏,不说心气累不累,一场代课下来,短短数月,鬓边居然生出了几根少年白。
数年过去,他这股不分场合的乖戾气不光不减,还愈发浓烈,现下用在了于善丛身上,还挺解气。
反观而看,凌仰深后继无人,自旁系宗亲内选出来的太子顽劣至此,虽引人不解,但斯人已去,听政院便只待一个彻底施展筹谋的时机。
这官家是要变天,形势十分不乐观。
音翎灵思绪拉回,起身欲走,忽然被小典一扯,又跌坐回去。吃疼的间隙,她顺着小典的视线,看见寸梵心迎着凌池尽自廊桥内下来,正要经过她们。
寸梵心捻着拂尘,亦步亦趋地跟随着那位阴晴不定的储君,良晌,才试探地细声开口道:“殿下,咱归宫还是……?”
凌池尽沉默地走着,神色晦暗不明。
他看一眼暮色中的溟濛郁水,终于不咸不淡地开口道:“那个御将办妥了?”
御将?
暗处的音翎灵在心底反复磋磨这两个字。
……音子铭。
寸梵心道:“这个点儿了,再如何也该是行了,于院长抓不住的。”拖延了这般久,于善丛归宫大抵过了时辰,抓不到那位镇罗小将军行祭晚归的把柄。
他看一眼茫茫晚色中凌池尽的侧脸,谙不出这位殿下在想什么。
“回宫。”
二人一高一低,渐行渐远。
这凌池尽仿佛不甚简单,究竟是真真顽戾至极,还是……在拖延、另有其事?
……是在,庇护她阿弟?
待宫人簇拥着他上了轿辇,愁绪塞满脑海的音翎灵下意识想起身,却忽觉浑身无力,当下没能起得来,甚至还又跌回去。
黑暗中传来小典十分内疚的声音:“对不起,小姐对不起……我一时心急,下手太没轻重了。”
音翎灵有些无奈地道:“不怪你,是我身子太弱。”
——她一心思虑,忘了这位娇娇千金,是如何肉贵体弱的。
叫小典一拉,跌坐一时,现下浑身这份几近渗透血脉的酸疼,仿若在叫嚣着告知她,这辈子都起不来了。
音翎灵甫一回府,便觉得身子彻底散了架似的,半点力气都无。
是以,她不得已地娇弱地在榻上躺了两天,为了尽快痊愈,而十分乖巧。
她躺了多久,爱女心切的明氏便陪了她多久,除去抽身于一些掌管中馈必须要亲身处理的事宜,几乎是寸步不离。
明氏陪了她多久,小典便也在外头跪了多久,天寒地冻的,好生可怜。
小典是个直肠子,不待明氏问,人家只拿出主母的姿态扫过她一眼,她无非是拉了音翎灵一把而已,却搜肠刮肚用尽毕生所学来形容自己的罪行,换得在纷扬雪尘中跪足三日,不得起身。
这日天色将晚,听着动静,音翎灵知道明氏又要来亲手给她喂药了。
她眼眸半张着偷窥,闺阁内的烛火下,映照出明氏一张满含担忧的愁容。
明氏端着一碗热气袅袅升腾的药,缓步朝榻边走来。
音翎灵铆足了浑身力气,作出一副身体痊愈、精神倍佳的神态,道:“阿娘晚好。”
她竭力撑起身坐起来,明氏却不留情面地戳破她:“莫要给她求情。”明氏掀开纱帘,坐在榻边,叹出一口气,淡声道,“你未好痊,她就不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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