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仔细检查过武钲的伤口,起身道:“已然好了,只是还需再养个一两日。”
武钲应了,谢过大夫,命阿难送出去。送走大夫后,他命阿难去向张昙说一声,看看张昙的意思。
因着他的伤,一行人在此地淹留多日。自那日张昙吓了吓他之后,再未催促过。然而武钲知道他们其实心急,如今伤口已然好了,张昙若想动身,随时可行。
阿难领命去了,一时回来道:“张娘子说,已然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几日。让你安心养好,痊愈了再走。”
武钲听了未再说什么,倒是阿难说了一句“这张娘子有时又好得很。”
这几日武钲已不用再卧床,先是走出房门,院内转悠。这日大夫说他将要伤好,更觉得自己生出无限气力,这小小院落已然困不住他,便走出院子,远远近近走动。
阮叔偶然见他一人在村内行走,阿难并不在身边,特地找到阿难道:“这两三日村中多了很多人,我见武公子独自一人,你还是跟上去为好。”
武钲受伤那日的情形他们还记得清楚,又一直没弄清楚到底为何受伤,阮叔自然操心得多些。
阿难听了不作声,但还是跟着出了院子。
这一日晚间,店家已关了院门,客栈内灯火杳杳,张昙都已经准备睡下,忽然院门外响起喧闹声,有人拍着院门叫人。细听去,人声繁杂,间或夹杂着畜力的响鼻声,想来是个大商队。
叫了一时,店家出去应门。隔着有点远,模糊听不清楚,只听得说了有一阵时间,那些声音才渐渐远了。张昙又听了一时,才慢慢睡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张昙刚洗漱过,阮叔匆匆自外走了进来,禀道:“据说照城乱了!”
张昙有些惊讶,不明所以的看着阮叔。
原来这几日以来,阮叔陆续看到了些熟悉的面孔,都是先前从这村里过路前往照城的商人,他便留了意。又见昨天整整一天,自照城过来的商旅络绎不绝,昨夜还闹出了偌大声响,因此他一早起来在村中转了一圈,发现村中各家客栈已然住满,村口处还有不断转回的行商与商队,再打听,才知原来他们都是听说照城乱了,不敢进城,纷纷退回观望。
“消息属实?”张昙问,“为何忽然乱了?”
“都说不清楚,只听说城门都关了。”
如此说明情况很是严重了。张昙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她虽是经商人家出身,其实自小过得安逸。高昌国也多年承平,未闻烽烟。此时乍然听说动乱近在眼前,不由心中突的一跳,
“这一路前面都很顺利,哪知快要到时,生出这许多波折来。”阮叔也很焦虑。这种焦虑不仅是对未知动乱的不安,更是对张昙和自身安危的紧张。
张昙试图在一片焦虑中找到一点头绪来,想了一时,问道:“这么多商队,都在此等候,他们可是有什么消息,晓得这动乱何时平息?”
商人的消息最是灵通,也最擅长趋利避祸。这么多人都不走,等在这里,或许是照城动乱其实言过其实?
然而阮叔摇了摇头:“在此等,不过是不甘心或不得不等罢了,并非有什么确切的消息。”
对那些需要过路照城的商人而言,他们旅途更加漫长,也许过了照城,还要继续往西。因此眼下虽然过不去,他们也无法调头,只能在此等候消息。
张昙无意识地敲了敲栏杆,忽然向文竹道:“你去请武公子过来,说我有事商议。”
文竹忙领命去了。一时,武钲跟在文竹后面,大步走了过来。
张昙与他见过礼便直接道:“武公子可听说照城乱了?”
武钲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猛然叫张昙这么一问,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然而随即他便明白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张昙看着武钲,期待他能说出点什么信息。然而后者只是摇头:“我先前未曾听说。”
“武公子是照城人,那可知晓些照城内乱的原因?”张昙又问。
武钲仍道不知:“我离家太久,并不知晓。且,我家不过是普通商户,这等缘由并不知晓。”
他直接断了张昙往后追问的路。张昙久久看着他:烤羊肉那一晚,武钲所思所言显然非普通商人能为,她以为武钲身份必不简单,然而却是自己想岔了吗?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武钲面色如常。他的双眼大而深刻,许多时候常带了种戏谑。张昙虽不喜这种目光,却明白很多时候,尤其是重压之下,戏谑往往显示一种轻松,一种游刃有余。然而此时武钲的目光非常正常,他也直直看着张昙,双眼如一潭看得清底的清水。
“如今照城内乱,我们困在此地,不过是想多知道些情况,以决定下一步罢了。武公子当真不知道缘由?”张昙不说话,阮叔接过话头追问道。
武钲又转头看着阮叔,仍然没有说话。
阮叔却不相信武钲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正要再说什么,张昙已道:“既如此,那便算了,我们再想其他办法打听,武公子请回吧。”
张昙主仆二人的失望显而易见,然而武钲面色不动,只拱了拱手,走下了木廊。
到了下午,梁守常也过来了。原来他也注意到这两日村中不断有人员返回,打听得清楚,便匆匆赶了过来。
“看这情形,照城的情况必然不乐观。你们可有何打算?”梁守常问。
张昙也正为这事头疼:走了这么远的路,眼看照城就在咫尺之间,却前进不能。然而若让她就此转回,又实在不甘。
“我想着,还是再等等,看看情况再说。”
梁守常其实是想劝张昙早做打算的。照城如此情形,显然内乱不轻。其城正处东西商道之间,三国围绕之中,又是当年曹国内乱之时被逼着割舍出来的一座孤城,这种地方,不乱最好,一但乱起来,轻易不得收场。
这是他的判断。张昙肃容听完,一时没有说话。
“张妹妹,你一人孤身在外,这一路若是顺利,自然不必说什么。可眼下这番动乱实在叫人担心,你需早做打算。”
张昙感激梁守常这一番苦心相劝,她也正容道:“梁二哥放心,眼下我只是心有不甘,想再看看。若确实瞧着情形不对,我自当领人返回。”
梁守常相信张昙的分寸,话既已说到,便起身告辞。张昙送下来,看着梁守常去了。
随着商旅的增多,村中客栈房舍陡然紧张起来。张昙所居这家客栈店家的生意经很灵光,虽然自武钲受伤后张昙便包下了这家客栈,但因着房舍紧张,找不到住处的商队便报出高价,要住进来。
店家情知不应该,却仍带着不好意思的笑,找到阮叔把自己的为难处说了。阮叔禀告给张昙时,只说了一句:“店家要涨价。”
如此人员混杂之下,张昙实不愿这院内再有其他人,然而她又知道客栈涨价再所难免。她想了想,向阮叔道:“你去找梁二哥,把情况和他说明,问问他,可愿搬过来住?”
阮叔领命去了。一时,转回来,后面梁守常三人牵着马跟在后面已过来了。
见到他们来,张昙亲自迎了下来,道了声谢。
梁守常伸手扶起她,让张昙不必言谢。“我原本也想着住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更好,只是不好开口。如今张妹妹先提了出来,免了我的为难,我还要谢过妹妹呢。”
张昙笑了笑。当初在都护城内第一次相见时还不觉得什么,这段日子相处下来,愈加觉得梁守常真乃君子,令人如沐春风。
梁守常三人住进来,张昙又加了些钱给店家。店家眼看如今院内已无空房,他也有些担心这忽然多起来的商旅中有什么不对付,加之这些日子与张昙他们是熟悉了的,因此虽然张昙给的钱比外面商队报的低些,他也认了,熄了那再招徕人的心。
中午吃饭时武钲便见到了梁守常,得知后者也住了进来,只是拱了拱手。
过了两日,返回商队带来的消息越来越坏。照城的城门依旧不开,城内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也进不去。照城就像青天白日下忽然塌陷了的一块地,叫人摸不着头脑,也心生疑惧。
“照城总不开城门,城内人日常吃喝如何解决?”阿难极为想不通,不知道照城这个搞法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武钲抱手靠在院子外墙上,一直望到了村子的出口方向。退回来的人太多,带回来的消息又太悲观,于是很多商队改了主意,根本不在此停留,而是直接退回塔城去了。
“总会开一条路的。不然就算外面的人不闯,里面的人也要闹起来。”武钲道。
“你说这照城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又没个外敌,怎么忽然就内乱起来?”阿难又问。
武钲也不知道答案,然而他却道:“那照城城主向来行事怪诞,谁知道又是怎么了?”
这句话莫名叫阿难笑起来,越笑越想笑,一时竟收不住。武钲却没什么心情,面无表情的转回院内去了。
又过了一日,消息又变了,说照城之所以关闭城门,原来不是因为内乱,而是因为城里发生了瘟疫,照城城主怕瘟疫扩散,主动关了城门。
这个消息太过离奇。一传扬出来,村中各人有恍然大悟的,有感佩城主大义的,当然也有人大感怀疑。
“若果真如此,那照城城主倒真当得一句高义!”廊下,梁守常道。
武钲靠着栏杆,垂眼看着栏杆上的木纹。
“照城之中恐怕要死伤许多人吧?”张昙道。
“这是自然的。”梁守常道。
张昙皱了皱眉:“好端端的,如何会起瘟疫?”又道:“也不知城中大夫,医药够不够?”
武钲闻言抬头看了张昙一眼,复又转回继续看着木纹。
张昙这句话也正是梁守常的担心之处,照城之内城民虽非东土之民,然而也是一条条人命。他道:“恐怕是不够的。”
若真是瘟疫,又不够医药,恐怕城内不知要死伤多少人。有时想想真叫人觉得无常,人活着总有诸多不易,而死去却总是轻而易举。
嗟叹人生无常并非梁守常来找张昙的主要原因,他来,是为了张昙的安危。
“张妹妹,若真是瘟疫,你恐怕要早做打算,及时避开为上。”
张昙也有此考虑,然而她不着痕迹的看了武钲一眼,想了想,向梁守常道:“若真是瘟疫,自然要避开为上。只是如今消息混杂,到底如何也没个定论。我想再看看,等消息确实了再做打算。”
张昙一路远行自此,为的什么梁守常也知道,且张昙考虑得也有道理,他没再深劝。一种沉默在廊上蔓延。张昙望着眼前的院落空地,又看向房顶以及连绵房舍之后那道高大而起伏缓慢的大山,思绪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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