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南嘉脑海里。她甚至还能听到彼时阵阵让她心颤的铃铛声。
南嘉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至于当众失态:“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我是来住宿的。”陆九川没有在意她的冷言冷语,自认对南嘉已经具有破例的耐心,“外面的天已经暗了。”
南嘉不吭声,一对眸子愈发冷静淡漠。
门外最后一抹夕阳也消失了,夜风一阵阵吹过,客栈的木门微微碰撞着墙壁,发出轻微的响动。禹城春天的夜晚降温降得厉害,街上愈发昏黑,已经少有行人。
陆九川的声音放大了几分,用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方式向南嘉证明自己真的无处可去:“外面快要落雨了,禹城其他客栈都住满了人。”
原先在一楼喝酒谈天的几个住客闻言投过了目光,不明白平日里总是笑脸相迎的掌柜为何与那男子如此不对付。
有好事者劝了几句。
“掌柜的,就让他住下吧,我看外面黑沉沉的也不能让这位公子露宿街头啊。”这是好心的。
“不是说这行渊客栈带人接客从来不分贵贱吗?我看也未必。不过说到底,管他以前有仇还是有怨,这客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干嘛跟钱过不去啊。”这是爱财的。
“到底是个娘们,娘们掌柜就是不像话。要我说啊,就该找个男人,哪会像现在这样……”这是喝多了说胡话的。
陆九川预想中的效果并未达到,南嘉的脸色反而更加冷漠了几分。
到底于己无关,几人见南嘉不作反应,悻悻地转回了头,眼睛却仍旧时不时往两人身上瞟。其中几人生得贼眉鼠眼,白日里便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南嘉有几分印象。
这种目光她再熟悉不过。不论是南家刚没落时她被迫入了青楼的时候,还是陆九川带着她这个不伦不类的“大小姐”入隐阁的时候,亦或是她作为阁主夫人却时常遭受陆九川冷眼的时候,身边总有人投来看戏一般的眼神。乍然之下不痛不痒,次数多了却足以令人窒息。
南嘉在心里自嘲地轻笑了一声,经历了这么些事,自己终归不再是过去那个单纯的南家大小姐了。所谓人言可畏,若自己真的不在乎,便也不过尔尔。
然而没等到她发话,陆九川就转过了身,面色不善地盯着嘴里开始说着不干不净胡话的几个醉汉。
陆九川面部线条冷峻,不做表情时十分唬人,一对兽眸不怒自威,几个碎嘴住客被镇得一噎,酒醒了大半,看到了他有意露出来的佩刀,夹着尾巴慌里慌张上了楼。
“小……南嘉。”陆九川看向南嘉时稍微收敛了几分戾气,但他刻意放缓的语气在南嘉耳中却并不温柔,“倘若你在隐阁,便不会遇上这些。”
南嘉听着他仿佛言之凿凿一般的语气,眼神依旧放在自己手中的账本上,不悲不喜道:“如何不会遇上?陆阁主没有见到过,那便可以当作从未发生了么?”
陆九川拧了拧眉:“你为何不告诉我?”
南嘉抬起头,浅浅地瞥了他一眼,她的声音不大,传进陆九川耳中时混杂着细微的风声,仿佛通过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无用之事,为何要做。”
她毫不躲闪地对上了陆九川带着责问的目光,罕见地,陆九川竟然有些心虚。
“玥儿,玥儿?珠珠在楼上找你好一会儿了……”
局面僵持不下之时,楼梯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用一个陆九川从未听过的称呼一声声地唤着南嘉的名字。他立刻转头往楼梯上看去,正好与一脸诧异的贺行渊四目相对。
贺行渊看着楼下气势汹汹的陆九川,还有坐在柜台后的南嘉,顿时把方才发生的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快步走到南嘉身前,与陆九川相对而立,隐隐做出一番保护者的姿态。
“怪我,本来今日不应该再让你独自待在楼下的。”他对南嘉说了几句,又看向陆九川,“陆阁主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他与南嘉相熟,对他们的事也十分清楚,是以对陆九川这一隐阁阁主的所做所为十分不爽,当下语气也有些冲。
从听到贺行渊的声音开始,陆九川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至极,他听到对方称呼南嘉为“玥儿”,虽然他早就打听到这是南嘉在外的化名,但听到其他男人以如此亲近的姿态相唤,依旧感到怒火中烧。
但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陆九川按捺着自己右手去摸刀柄的冲动,道:“无事。我只为客栈留宿而来。”
“那可真不巧,所有房间皆有住客,陆阁主怕是得另寻他处了。”贺行渊毫不留情地拒绝道。
门外走进来一对母子,其中那位母亲年纪不大,长了一对极富愁态的八字眉,两只眼睛都有些发肿,显然是路上哭过。她一边哄着怀里小声啜泣的小孩,一边进了客栈,一跨进门就开始叹气。
“掌柜的,还有房间吗?我们娘儿俩奔波一路了,孩子又发着烧,我们实在是,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啊……”
说着,她甚至带上了哭腔。仿佛是看着南嘉面善,竟一只胳膊撑着柜台,断断续续地跟她说起自己一路上的艰辛来。
南嘉只得暂时无视了还在一边跟贺行渊对峙的陆九川,连忙拉过一旁的凳子,帮她倒了一水,温声道:“我知你不易,先喝口水缓缓罢。”
女人一叠声地道着谢,一只手抱着小孩,一只手接过水,没过多久,一大杯水就见了底。
南嘉见状,又拿了一壶茶水来,帮她斟满。
贺行渊和陆九川都没有再说话。贺行渊仍然提防着陆九川,而陆九川则望着神态再度变得温柔的南嘉失了神,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一时间,室内一片诡异的安静。
南嘉问那女人:“你一个单身母亲,多有不易,为何还要独身一人来到禹城?”
“唉,我们娘儿俩命苦啊。”
眼见着她眼眶一红又要哭出来,南嘉连忙道:“不想说就不必说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在街上多有耳闻,说掌柜的人美心善,现下看来所言不假。”女人下意识晃着胳膊,哄小孩入睡,一边道,“我本是扬州城王员外家的正妻,出阁前家里不说大富大贵那也是书香门第,谁知那狗男人成亲前人模人样,成亲后本性暴露,无所事事只知道吸我娘家的血。这还不够,那狗男人后来外头有了人,外面宅子里养了好几个歌伎。他以为我不知道,一天天的要么不归家,归家就是打骂我和孩子。那几个外室的更过分,我出门遇见了还在我跟前耀武扬威。我们娘俩实在是受不了了,就算他不给我们盘缠,我们一路逃也要逃出去……哎,掌柜的,我这说出来可好受多了。”
她看着斯斯文文的,哪怕渴极了累极了也不失体面,却在说起自己前夫时一口一个“狗男人”,攥着拳头显然是对他恨极了。
南嘉看到了她腰间佩戴的扬州城特有的香囊,知晓她所言非虚,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抚她激动的情绪:“一路上不容易吧,好在都过去了。楼上还有空房,今晚在这儿好好歇一歇,我不收你钱。”
“那怎么行?我虞晓春从来不赊账……你看我,我这玉佩,尚且值几个钱,就先抵在你这里吧。”
“虞小姐。”南嘉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说不收你钱,那便是真的不会收。不是可怜你,是钦佩你。”
说罢,为了让她放心,南嘉久违地露出了些许久未在她身上显露的俏皮活泼来,转头问贺行渊:“贺老板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贺行渊一顿,似乎是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自己的主意,但很快就朝她笑道:“你这丫头,这会儿倒问起我来。你做主便好,我听你的。”
“虞小姐,那就住下吧。今日太晚了,我明儿一早再帮孩子叫个大夫来瞧瞧,也好教你放心些。”
虞晓春这才没再推脱,且因为南嘉的一声“虞小姐”而高兴起来:“许久没听人叫我‘虞小姐’了。掌柜的不知怎么称呼?今日收留之恩,我和棠儿一定牢记于心。”
“叫我元玥就好。”南嘉的眼神中带了些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慈爱,轻柔地探了探正在虞晓春怀中昏昏睡去的小孩的额头,“有些发烫,我领你上去吧,你们早些休息。”
说完,就带着这对母子上了楼,两个女人一边走一边安抚着睡得不踏实的棠儿,渐渐地消失在楼下两人的视野里。
陆九川的心里一阵刺痛。南嘉自始至终都只是充当着一个温柔的倾听者,安抚着这一对落难的母子。但他却从中感觉到了一种让他莫名不安的情绪。
他的心思从未像今天这般细腻过,陆九川揣摩着南嘉说的每句话,露出的每一个表情,试图找出这种不安的源头。他听到南嘉说苦难“好在都过去了”,又觉得她的语气并不似安慰,反而是在下一个有规律可行的客观结论。他听到南嘉说“钦佩”虞晓春,心里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
钦佩什么呢?钦佩她哪怕有了孩子也能如此果断地逃离前夫吗?
思绪停留在“前夫”二字上,天上响了一声闷闷的春雷,陆九川猛然一惊,脑海中循环着虞晓春诉苦时哀怨的声音。
他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隐阁阁主一旦连自己都无法信任,就更加难以服众。这是他数年来的所习惯的,如呼吸一般习以为常的。
但他依旧不能自抑地想,南嘉是不是也曾这么在心里偷偷埋怨过他、甚至憎恶他?
“陆阁主?夜已深,请离吧。”
贺行渊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陆九川却恍若未闻,顿了顿才迈开步子出了客栈。
他一走出客栈,行渊客栈就合了门,没过一会儿,一楼门缝里的光亮也消失殆尽。
不远处走过来几个人,衣角处皆绣有隐阁暗纹。为首那人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陆九川这才发觉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开始飘起了雨。他收起了情绪,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刀枪不入的隐阁阁主,带着一行人冒雨进了附近另一家客栈,身形有几分狼狈地消失在了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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