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湛屏声静气地站在阴影中,几乎与廊柱合为一体,而另外两个人也没有说话,屋里落针可闻。

    打更的声音响起时,李晔才伸手端起凉透了的茶,喝了一口后,淡淡道,“国公爷,您的意思呢?”

    姜淮坐在李晔的对面,大半个人都在晃动不休的烛光下,神色也看不分明,许久长叹一声,说出口的话却没有回旋的余地。

    “殿下,我已经说过了,阿宛不受拘束,心性又单纯,日后不是良佐,”姜淮加重了语气,“最重要的是,她对您并没有男女之情。知女莫若父啊,她若是真心喜欢什么人,哪怕贩夫走卒,她都会跟着去,她若是不喜欢,哪怕是天潢贵胄,我也不会逼迫她。”

    李晔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国公爷,”李晔抬眼看着他,声音极轻,却无端令人感到一股压抑得极深的危险,“我知道阿宛还是孩子气,我可以等她,但是我不能眼看着您送她入了青州军营,更不可能眼看着她以后跟别的人在一起。阿宛这辈子,只能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你!”姜淮终于压制不住怒意,“楚王殿下,阿宛她不属于我这个父亲,也不属于她未来的夫君,她只属于她自己!昨晚您对她做了什么,她已经告诉了我。阿宛母亲早逝,没有姐妹,她作为一个女儿,有勇气对自己的爹爹说出这样的事,我这个做爹的就一定会保护好她!”

    姜淮站起身来,“我已经上疏,为阿宛寻药一事表功,也请陛下怜我老迈,儿子又一心入兰台,恩准阿宛入青州营,此后任她在军中摸爬滚打,闯得出来算她的本事,闯不出来姜家也认了。”

    李晔也缓缓起身,声音轻得像是毒蛇吐信,“定国公,你不要逼人太甚。”

    “殿下,您意在九千里江山,将来贵不可言,姜家愿效犬马之劳,”姜淮拱手拜道,“臣只恳请殿下,看在建章太子与姜家的多年恩义,放过阿宛,让她从心所欲地走自己选的路吧!”

    李晔看着朝自己俯身行大礼的姜淮,目光落到了他白了大半的头发上。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定国公是真的老了。

    他为大周打了四十多年的仗,伤病缠身,偏偏还不敢放了兵权,只因江北十六州还在北燕的铁蹄下,他的旧主建章太子还不知被囚禁在何处,他只能站在风口浪尖处,一边镇守国门,一边应对着崇华帝日益加深的猜忌。

    李晔想起来自己刚从蛊穴中被灵蛇救出时,就是这个男人亲自把自己背入了国公府,轻声安慰道:“皇太孙殿下,臣带您回家了。”

    因为建章太子行踪成谜,所以姜淮和顾元等人一样,都把北伐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

    李晔忽然笑了笑,可惜了,这样的忠心,这样的恩义,都是看在他父亲是建章太子的份上,等到哪一日他们知道了那个秘密,怕是追悔莫及。

    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国公爷,”李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

    打更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李晔走出院门时,天已经泛着蟹壳青,这一夜竟是就这样过去了。

    李晔正要往外走,忽然听到殷湛唤了他一声,“殿下,那边。”

    他顺着殷湛的手看过去,目光便暗了暗。

    姜宛坐在院门不远处,头枕在石头上,抱着膝盖闭目养神。

    她还穿着昨夜的绯色衣裙,只是唇上没了口脂,显得很苍白。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她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看到了李晔

    姜宛先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缩到一半,她突然想到:我退什么退?难不成被轻薄的人还有错,还羞于见人了么?没这样的道理。

    于是她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看着李晔。

    昨夜的吻很浅,就像清风掠过水面,但是已激起了千层涟漪,在看不到的水下,恐怕还有惊涛骇浪。

    姜宛虽还未对什么人动过心,但是她不是藏于闺阁的世家小姐,父亲对她和哥哥一视同仁,她读过各类书,也时常以男装出入世家公子爱去的地方,对男女之情并不是全无所知。

    但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过,九哥会对她有这样的心思。

    她不知道以后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但是很清楚自己对九哥是没有那份心思的。她敬他,信他,以后也愿意带着姜家的人马追随他,但是九哥不是她的良人。

    李晔等了一会儿,伸手将外套解下来,想给她披上,却被姜宛轻轻推开。

    “九哥,”姜宛轻声道,“不必了。半个月后我就去青州大营,那里天寒地冻,我先提前冻一冻自己,省得到时候适应不了。”

    李晔慢慢收回了手,“阿宛,九哥就当你在说笑,一会儿便记不得了。”

    “昨夜发生的事情,我也记不得了,”姜宛顿了顿,“九哥也忘了罢。”

    李晔低头看着她。

    姜宛的眉眼生得好,眼尾微微上挑,眼神澄澈,此刻静静地跟他对视,目光里的坚定一览无余。

    李晔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这份心思,定国公明着在阻挠,崔公公等人暗着在劝诫,朝野里陆方的势力更是不想看到他跟背后有十万西境军的姜家联姻,但是没有什么比姜宛此刻的眼神能激起他内心的焦躁和怒意,如被忤了逆鳞。

    “九哥可以等你想明白,”李晔直起身来,淡淡道,“但是这一天不要太晚。”

    他带着殷湛转身离去,却听得姜宛叫住了他。

    “九哥,我若是不愿意,难道你还要逼迫我不成?”她问道,“我信九哥不是这样强取豪夺的人。”

    李晔一时没有回头,只是摇头笑了笑,“阿宛原来从不知我。也罢,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们来日方长。”

    姜宛听到他这句语气平淡的“来日方长”,却在晨风中莫名打了个寒颤。

    李晔大步走出了裴府,亲卫和灵蛇已经在外面等候。

    “殷湛。”

    “属下在!”

    李晔望着熹微的晨光,目光幽深,“可以给上京传信了。”

    大寒这一日,上京飘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有人轻轻叩门,“总管,总管?时辰快到了,陛下那边该叫起了。”

    大内总管崔衍须发皆白,身板倒是挺直,他应了一声,起身推门出去,晨风寒凉,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旁边的太监福安立刻给他披上大氅,一边絮絮道,“您老要保重好自己,前些日子陛下心里不痛快,您硬生生陪了大半夜,险些犯了头疾呢。”

    “福安,慎言啊,”崔衍缓缓道,“须知为主子分忧,是咱们做奴才的本分。”

    福安连忙道,“是,小的失言了。”

    “你前些日子总往边境跑,也累得慌,这几日好好歇歇,”崔总管道,“就是别忘了让那两个在殿下身边伺候的姑娘时常报平安。殿下可回了甘州。”

    “是,干爹,前两日刚回,”福安道,想了想又道,“姜家三小姐没有跟着回。”

    “我隐约听说,盘宁城疫情平息后,定国公却与殿下不欢而散,似乎就是与这三小姐有关,”崔总管颤巍巍地往台阶上走,“你上次去西境,瞧出什么没?”

    “干爹,不用瞧,”福安轻声道,“我听说顾老太傅直接去拜访了定国公,替殿下提了婚事呢,可是国公爷没应。”

    崔衍倒是有些惊讶,“没有应?他可是建章太子的旧友和铁杆,虽然楚王殿下并不是但是旁人又不知道,只会觉得这算是好上加好了。他为何不应?”

    “我打听了一下,”福安道,“还是因为这三小姐姜宛自己,她打小就爱舞刀弄枪,不受拘束,国公爷估摸着是觉得女儿日后不适合嫁入皇室。”

    “国公爷若能阻拦这场婚事是最好,”崔总管道,“我虽觉得殿下同姜家人成婚不合适,但是劝不动殿下啊。”

    福安想起楚王在书房中时的那个眼神,深以为然。

    崔衍拍拍他的手,压低声音道,“你看,就连让殿下多扔把柴火,早点夺储,他都顾及着姜家不动手,婚姻大事还是别多嘴的好。也罢,不过是晚个一两年动手,我等得起。”

    他正说真,忽然顿住了脚步,仰头看着天空,微微眯起眼。

    “总管?”

    一声清唳忽然响起,上京瓦蓝色的天空中有一只猛禽盘旋而下,落到了崔衍瘦弱的胳膊上,用头亲昵地拱了拱那双苍老的手。

    崔衍取下那封信,看完后微微一震,半天没说话,随后才嘶哑着嗓子笑起来,将信纸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呼啸的北风中。

    福安惊讶地看着老总管两眼发亮的样子,“干爹,怎么了?”

    崔衍手都微微有些发颤,“殿下总算肯加这把柴火了。”

    福安一惊,随后反应过来,拱手道,“是!那之前殿下让我们扣下的关于建章太子下落的消息,便可以放出来了罢?”

    “不,”崔衍却摆摆手,皱纹丛生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偷偷放出去,只让两个人知道就行了,一个是定国公,另一个是陛下。”

    福安俯首,“干爹英明。”

    “去,再去告诉安珠夫人,”崔衍一打拂尘,“这宫里的东风也得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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