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想起那人是谁了!”
姜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喘息着说出这句话来。她跟条死狗一样靠在山壁上,只觉身上的汗能拧出一盆水,还是强撑着扭头数了数斥候们的数量,很好,一个都没少。
他们被一群地上跑的、天上飞的还有在树林间腾挪的野兽撵得连滚带爬,眼看着要填了那白额老虎和大蟒的五脏庙,秦月跟宋晏对视一眼,随即用那根神奇的绳索把所有人一带,牵引向了一个方向。
随着他们越过一处不起眼的石碑,那些猛兽猝然停了下来,似乎在畏惧什么,此时那个蛮人骑马赶到,厉声呼喝,猛兽们才又咆哮着越过了石碑,而秦月毫不犹豫地钻进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山石缝隙,身后跟着姜宛等人,宋晏守在了最后,在那只老虎扑过来的前一瞬闪身进了石缝。
姜宛回头一看,那只大蟒猛然往前一蹿,却在最后一刻又缩了回去。
那条缝隙是个一线天,稍微壮一些的人都要七扭八扭地蹭过去,等他们终于全部出来后,大多数人都横七竖八地躺了下来——宋晏除外,他虽然也在大喘气,却依然能在环顾四周后找了一处干净的树干,随后玉树临风地靠了上去。
“那人是谁?”他不紧不慢地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水壶,递给姜宛,“慢一些,别呛着了。”
姜宛嗓子都快冒烟了,接过水壶后万分珍重地喝了两口,看宋晏的眼神简直能让人误以为她要以身相许,“多谢十三爷!唔,我才刚想起来,这蛮人我去年见过——他就是那个染病的驯兽师,在大王子以死相逼之下,乌赫人才取回了长生草救了他们两人。想来大王子被处死后,他便来到了此处,与野兽为伴。”
她似想到了什么,叹口气,“难怪他那么恨大周人。”
宋晏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肝,看姜宛的神色便猜出来了什么,“他来到落日谷,守着这漫山遍野的长生草,怕是也是在怀念大王子舍身救他的情谊吧?这蛮人同大王子看来情分不同寻常。”
话说到这里,在场听到的人都听明白了,一帮大老爷们顿时面面相觑,闻均一脸震惊道:“啥?大王子和这个蛮人?他俩不是都是男人么?”
“那又如何,”宋晏漫声道,“情之所至,两心相付,又何须论男女?”
“可这为礼法所不容,为天理不容啊!”
“是啊,两个男的,这算什么?到底是蛮人,大周重礼,可容不得这般。”
斥候们议论纷纷,姜宛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去年我误闯乌赫领地,看见那驯兽师奄奄一息,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大王子要进帐看他,他一直哀求不让大王子进去,最后竟用尽全力翻下床,跪在地上磕头。大王子却不顾阻拦,打倒了守在门口的蛮兵,冲进去紧紧拥住了他,抱着他流眼泪。我那时在一旁看着,恍然未觉他们是男儿,只觉是一对苦命的有情人。”
她顿了顿,“世人觉得女子做事不如男儿,觉得有的情不合礼法,觉得嫡出的子女一定强过庶出的子女,此番种种偏见,皆如樊笼。人总以为自己不受束缚,只有哪一天越了线,才恍然大悟自己也困在其中。若说有违礼法,我以女子之身来此地寻药亦然,各位觉得我应当待在闺阁之中看着那些人病死么?”
斥候们难得听这不着调的三小姐这么认真地说一大段话,一时都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宋晏忽然笑着拍手:“好!英雄所见略同。都说知己难遇,没想到在关外还能遇见姑娘这般心胸宽阔的人。”
姜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被他夸得脸有些红,好在她害羞也没耽误想正事,又问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回去将草药送回。敢问我们这是到了何处?”
“落日谷的最东边有一座石碑,石碑之后便是摩苏人的领地,他们洒了药粉,故而猛兽方才都不敢过来,”秦月淡淡道,“故人留了话,过了石碑后的一线天,再穿过密林,便直抵摩苏王庭。”
他伸手一指,轻描淡写道:“看到了吗?只要我们从摩苏王庭杀过去,便到了哑口河的下游,渡过河就到了晋州郊外,您就可以带人快马回去了,很简单的。”
斥候们:“”
姜宛诚恳地看着他,“秦少侠,敢问从摩苏王庭杀过去这件事,有多简单?”
秦月看了她一眼:“只此一条路,不走就要困在此处。不如少想一些困难,只管埋头往前冲。”
姜宛:“”
敢情这位小爷不是留有后手,只是单纯地不怕死。
宋晏看她的脸色,摇头笑了笑,“秦月你一边去,姑娘放心,故人不光是留了这条路,也给了摩苏王庭的地图。王庭西南角有几座美人账,摩苏历代可汗都急色,里面住着被抢来的女子们,那一带守卫最薄弱,你们以此为突破口冲出去后会来到一方祭台,那是摩苏人给历任可汗进行天葬的地方,若是不小心惊动了摩苏人,追兵也轻易不敢上去,你们借机从祭台后方甩掉他们,下了祭台一路西去,便可以看见哑口河了。”
姜宛仰头看他,“那你们呢?”
“我们自然是要去跟摩苏可汗玩命的,”宋晏笑道,对她拱了拱手,“若是能活着回来,必定向您讨一杯酒喝。”
姜宛默了默,似乎想说些什么,见斥候们正目光殷殷地看着她,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郑重地还了一礼,轻声道:“好,后会有期。”
望着那一行背着长生草的人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深处,宋晏这才收回目光,轻不可闻地叹口气。
“十三爷万花丛中过,我倒是第一次见您对一位姑娘的背影唉声叹气,”秦月道,“到现在也没跟她说自己是谁,十三爷后悔吗?”
宋晏用帕子擦着那把乌漆嘛黑的长剑,笑了笑,“上次在惜花阁没能认出来她,这次还是见到那些军中斥候,才想到了她的身份。没想到在危机四伏的关外还能跟故人重逢,老天待我不薄。”
他转过身,朝摩苏王庭的方向走去,手里漫不经心地提着长剑,倒像是行走在上京的戏园子里一般从容,“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我自然会跟阿宛相见的。”
姜宛带着斥候们穿过密林,循着摩苏王庭的边缘往西南角奔走,果然看到了美人账,里面还隐隐传来女子的低泣。
她悄悄掀开一个角,看到里面都是妙龄少女,大多衣不蔽体,目光呆滞,少数几个神智清醒的正在哭泣。
摩苏的王族和大贵族们即便在草原上也是臭名昭著,他们极好美色,从各地掳掠少女,因此身体亏空得很厉害,需要大肆服用巫医配的药,而那药里面的一味重要药材便是桫梧花。
桫梧花在关外极为罕见,时不时就会断供,距离不远的小国大宛境内却有一片桫梧花田,因此摩苏王族时常向大宛采买。然而二十年前大宛国中一场瘟疫爆发,桫梧花是治病救人的重要药草,为百姓供药尚属勉强,因此大宛国君断然拒绝了摩苏人的要求。
摩苏可汗施卜残暴好色,不可一世,连子侄的妻子都敢染指,听闻区区小国胆敢拒绝供药,怒不可遏,三天之后带着大贵族们发动了战争,入侵了大宛,沿路坑杀百姓,还叫嚣着:“这些蝼蚁没了性命,自然用不上那桫梧花!”
穆林王宋朝华在带着最后一千多宛人逃亡之前,亲自将桫梧花田付之一炬。传闻大宛唯一活下来的小公主宋知熹在烈火中捧起了一株桫梧花,含泪发誓要向摩苏人复仇。
闻均看到姜宛忽然攥紧了拳头,身上竟有杀意,心下一紧,轻声道:“三小姐,我们要抓紧啊。”
姜宛在心里叹口气,挥挥手,带着人绕了过去。
他们一行人脚下功夫都过硬,一路从美人账穿过去时,竟然都没有惊动摩苏人,格外顺利地就到了祭台,又从祭台后方下去,沿着宋晏指示的方向一路向西,果然在半个时辰后就看到了宽阔的冰面。
“哑口河!是哑口河!”
闻均擦擦汗,回头对姜宛道:“总算是出来了,得亏有十三爷指路啊!”
姜宛“恩”了一声,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也不知他们去寻仇到底有几分把握,纵然他们武功高,但是那也是重兵包围的王庭。”
“我看十三爷不像那有勇无谋的人,实话实说,这么讲究的男人,老闻我一贯是不大看得上的,总觉得是花架子,”闻均道:“不过十三爷并非空有皮囊,他使的那把剑叫做乌云纵,二十年前曾将北燕三位大将斩落马下,名震北境,我那时是剑主人的亲兵,亲眼见过这把名剑出鞘的样子。没想到二十年后,乌云纵又找到了不辜负它锋芒的新主。”
姜宛一惊,赶忙问道:“那剑的上一位主人是谁?”
闻均轻叹一声,目露怀念:“如今的晋州骑主将,晋远侯宁安。”
姜宛顿时怔了怔。
闻均:“我一直想着十三爷会不会跟老侯爷有渊源,只是他们二人看样貌和性子都不大像。老侯爷久在行伍,行事一板一眼,治下也严明,当年只有在回府见夫人时才特意沐浴更衣,神色紧张,我们私下还猜测过,不知那位夫人有何手段,把这般勇武的侯爷也整治得服服帖帖。”
他摇摇头:“一晃都这么多年啦,听闻夫人去世后,侯爷再没纳过旁人,孑然一身,世子爷也是放养,不知长成了什么模样。三小姐,六年前乌赫进犯时,晋远侯带着世子来过甘州,您见过世子么?”
姜宛却在思索着什么,盯着哑口河发呆,闻均连唤了她两次,她才回过神来,“啊?见过的。”
她忽然低头笑了笑:“不只见过,这些年也没失了音信。”
她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
簪子做工精湛,没有多余繁复的点缀,最适合平时出去跑马时随手挽发。宁彻很了解她,知道她虽也爱美,但是每日必定会去练武场或者马场,这种簪子最适合。
“我以后想像爹一样,当大将军,为大周守国门!”
“好啊!”少年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凤眼微微眯起来,“大将军,那我给你当前锋呗,保证指哪儿打哪儿。”
姜宛看着那条结冰的大河,长舒了一口气,她放下背上的两个布包——一个装着长生草,一个包裹着那位牺牲的斥候的半副遗体,转向闻均:“闻老大,后面就要辛苦你了,把长生草和这位兄弟立即送回盘宁城。”
闻均一惊,看着姜宛数了数箭,又重新用簪子挽了发,“三小姐,您这是要去哪里?”
姜宛将大弓一提,笑了笑:“我去给世子爷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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