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月下船后,顾珩让船夫绕着湖心岛又转了两圈。
直到与秦观月入殿隔了一炷香后,这才吩咐停泊。顾珩给了船夫一袋银子,让其连夜离开京畿,今夜所见所闻,一个字也不许外传。
毕竟眼下正值大业谋划的关键时刻,他不想因秦观月而节外生枝。
雨花阁中,最为难的当属燕帝。
一边是淑妃,一边是贵妃,两边都是他的爱妃。
至于那友松图,不过是一幅画罢了,他不在意是真是假,却不愿因此伤了任何美人的心。
燕帝见顾珩到来,面露喜色上前迎接:“爱卿迟了,当自罚!”
“陛下。”顾珩淡淡地答了一声,只身走进雨花阁中。
经过秦观月身边时,他的面色格外阴沉,浑身散发着戾气。
“上前来,朕知你喜墨,看看这些画作可有属意的?”
燕帝似乎想将话端岔开,谁知兰贵人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陛下,举世皆知丞相才学天下无双,何不请丞相一辨此画真假?”
燕帝朗声笑了笑,似乎想要圆场,揽住淑妃的肩头:“好了,不必如此较真。无论这画是真是假,既是爱妃送的朕,朕都喜欢。”
秦观月倒不在意兰贵人的挑衅,她知道,顾珩一向不喜多管闲事,他是不会搭理兰贵人的。
谁知顾珩像是窥透了她的心思,目光轻扫过秦观月的面颊,指尖抚了抚玉柄。
“既然这画是淑妃娘娘的一片心意,臣便帮着陛下辨一辨。”
在众人略带惊讶的眼神中,顾珩走到那副友松图前,微微俯身,凑近画前。
一旁的内侍替他端了烛盏来,烛光为顾珩的侧脸渡上一层暖光,却未渡进他的眼中。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画上松枝,而后缓缓抬起身,冷声开口。
“仿的。”
淑妃的小脸唰一下变得苍白,她仍不可置信似的急忙开口:“怎会?丞相是不是看错了……可要再仔细瞧一瞧?”
顾珩不说话,转过身望向淑妃,幽深的眸光冷锐地落在了淑妃脸上。
淑妃不敢说话,紧紧抿起了嘴。
“淑妃或许不信本宫的话,难道连丞相的话也信不过吗?”秦观月仗着有顾珩撑腰,再开口都有了底气。
顾珩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狐假虎威。
方才不是还被吓的噤声如蚁么?
燕帝已然有些不悦,原不过是一幅画的事,何必弄得这般局面。
淑妃似察觉到燕帝的变化,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这画她是花了大价钱托身边的宫人去江南寻来的,那小宫人信誓旦旦地同她说,这绝对是难得的真迹。
本以为能在今日赏画宴上出彩,谁曾想竟丢了这样大的面子!待会回去,她定要剥了那小宫人的皮才好!竟敢拿这样的赝品来敷衍她。
可说到底若不是这顾相断言,光凭俪贵妃的一面之词和兰贵人挑事,燕帝又怎能知晓这画并非真迹?
也不知这顾相是怎么了,非要趟这浑水作甚?
淑妃颇含怨地望着顾珩,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着,突然似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眼中亮起了烁然的光。
“丞相的脖子上怎会有……”
淑妃此言一出,众人齐齐将目光落在了顾珩的脖颈上。
“淑妃要说什么?”
顾珩的喉间酿出一声清冷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下船前,他已特意捧了一掬玉泉水,就着帕子洗净了秦观月留下的胭脂印迹。
但看见秦观月唇角噙笑地望着他,他又不确定地皱起了眉。
燕帝清朗的笑声突然响彻殿中,他招招手,笑着唤来身后的内侍:“魏恪!拿银华镜来!”
顾珩接过镜子,只看了一眼,便将那枚银华镜扔置一旁。
银华镜中,他洁白的脖颈上,先时被秦观月嘬出了一个清晰小巧的红印。
——
宴席散后,秦观月回到燕来居,看见墨隐正在整理床榻。
见秦观月面上带笑,墨隐不禁发问:“娘娘怎这样开心?今夜赏画宴可是有什么趣事?可能将与奴听,让奴也跟着笑笑。”
看着墨隐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想起适才在殿上顾珩面色难堪的模样,秦观月忍不住发笑。
她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墨隐听,墨隐也忍不住笑了,只是不敢像秦观月那般放肆。
那被贵妃“设计”的可是顾相,若是被顾相知道,她一个小小奴才敢在背后笑话她,恐怕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处了。
“淑妃娘娘胆子可真大,竟连顾相也敢调笑。”
秦观月从琉璃碟中捻起一枚红果放入口中。
淑妃三番五次想要陷害她,如今当众下不来台,也是她罪有应得。
秦观月今夜刻意在顾珩的颈侧嘬下红印,本就是想看看顾珩在众人面前羞愤不已的模样。
他一向自恃清高,众人皆以为他是不近女色的清修道人,而今夜起,这事定会传遍行宫,乃至传回燕都,届时恐怕他再难自作矜持。
倒是要多谢淑妃愿意做这个出头鸟,既得罪了顾珩,还替秦观月作了顺水推舟的人情。
秦观月坐在榻边,看见床榻的四角,已挂上了城阳王送的香囊,心中又有婉思流转。
这香囊的确有用,第一晚到行宫时,秦观月还被蚊虫扰得睡不着觉。
如今倒安静许多,没有蚊虫相扰了。
只是城阳王不比顾珩。
对于顾珩,她知道顾珩是与自己一样心机深沉的人,他们只是互取所需,因此秦观月可以轻巧地步步为营,诱顾珩上钩。
可城阳王呢?
秦观月想起那日城阳王的衣裳湿透,怀中的糕点盒却一滴雨水也没沾。
他立于檐下,有着少年的意气,用极致澄澈温润的目光望着她。
那是她在顾珩眼中,从未见到过的。
墨隐察觉到秦观月的失神,为她奉上一杯凉茶。
“娘娘,奴斗胆说句僭越的话。燕宫中像淑妃与兰贵人那般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娘娘,都想为自己谋个出路。其实王爷比起丞相……”
墨隐将后话吞了下去。
“好墨隐。”秦观月听得明白,她知晓在这宫中,唯有墨隐是真心为她考虑,只是她如今有自己的考虑。
如今她身处险境,不能凭着自己的喜好择选靠山。
她知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顾珩手中有调动天下的权利,还有哪个靠山能比他更稳固呢。
城阳王出身高贵,又怎是她这样陷入泥淖之人可以肖想的。他与她,注定只能无疾而终。
秦观月轻轻握住了墨隐的手。
微凉的夜风自窗牖的缝隙中吹入屋内,在空中缓缓流动。
秦观月半躺在榻上,支肘撑起脸颊,将墨隐腰上的系带旋在指上把玩。
“今日雨花阁中,魏恪也在。”
墨隐似有些羞赧地偏过头去,耳尖微红:“魏恪在陛下身边伺候,陛下在的地方,他自然也在的。娘娘好端端地提起他做什么……”
秦观月往日知道墨隐与魏恪的关系,却从不置喙。魏恪在燕帝身边侍奉,她自然乐意墨隐与之交好。
只是魏恪毕竟不是完人。
“墨隐,你是真心喜欢他吗?”
秦观月见墨隐脸色变了变,方觉失言:“我没有别的意思……”
“奴知道的。”墨隐倒是坦然地笑了笑,“魏恪是为了给我娘治病,才进的宫。”
秦观月心中泛起酸涩,天下的苦命人总是有不同的苦楚,命运却如出一辙的可悲。
她无言以对,只得紧了紧墨隐的手:“将这香囊送一个给魏恪吧,他夜里守在外头当值,难免蚊虫多。”
——
贺风站在玉湖岸边,等待着丞相散宴归来。
行宫夜晚气候清冷,贺风特意为顾珩备上了披风。
已有三两只莲船陆续登岸,燕帝是第一个下船的,其他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各位妃嫔,也接连从船上走下来,有些胆子大的还与贺风频频眉眼相递,惹得贺风又羞又恼,站在岸边踱步难安。
贺风等了许久都未等到顾珩,突然看见俪贵妃从船上走了下来,正想上前询问,却发现容嫔正跟在俪贵妃的身侧,与她说笑。
贺风只好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等待。
又等了好一阵子,他才看见丞相从孤零零的一艘小船上走了下来。
贺风欣喜地上前去迎,正要为丞相披上披风,却被顾珩抬手拂开。
借着一缕清明的月光,贺风才看见顾珩冰冷的面色,幽深的眸子里似乎藏有一团怒火。
又是谁惹着丞相了?
贺风噤声收回手,老老实实地抱着披风跟在顾珩身后,饶是百般好奇,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二人前后行至小径边,听见一对小宫女正藏在假山后窃窃私语,两人正聊得火热,丝毫没有察觉顾珩的靠近。
那声音不轻不响,落在这清寂的夜里,正好足以被他们听见。
“听说了吗?今晚赏画宴上,顾相的脖子上好明显的一个红印。”
“你羞不羞啊,哪种红印啊?”那个宫女佯装打趣般,一边又把耳朵凑的更近些了,“你可亲眼看见了?”
贺风见顾珩停下了脚步,面色一变,正想上前制止,却被顾珩拦住。
那小宫女提起这事更起劲了:“还能是哪种红印?自然是女人嘬的嘴印!陛下和各位娘娘都看见了,这还能有假?”
贺风闻言,不自主地偷偷向顾珩的脖子上瞄了一眼。
果真有个极明显的红印留在了顾相白皙的脖子上,让人不想看见都难!
顾珩身上的气息似乎冷意更重了些,贺风听见了攥紧拳头时骨节响动的声音。
“哎呀!我就知道,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丞相面上看着正经,陛下赏了多少女人他都不要,背地里却还不知道如何……”小宫女脸一红,捂着嘴窃笑起来。
“你这骚/蹄子,莫不是思/春了吧!丞相那般的人物,即便是有了外室,那也是数一数二的相貌,还容得上你攀想?”
“你莫要狗眼看人低,你姐姐我也是有几分姿色的,若不是没能投个好胎,指不定你现在要叫我声丞相夫人呢!”
假山石外,贺风没忍住竟笑出了一声猪叫。
顾珩此时已像吃了黄连般,有苦不能言,眼神便似刀子般向贺风剜去。
“刚才是什么声音?”那宫女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
贺风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两个宫女便从假山石后走了出来,与贺风撞了个正着。
“贺、贺大人……”
宫女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再一抬眼便看见了贺风身旁的顾珩,当即跪倒在地。
“丞……丞相……奴等在这浑说,还请丞相饶命,奴再也不敢了!”
贺风清咳了两声,望了眼顾珩的意思。
“依我看你等这姿色,莫说是想高攀我们丞相,就是赏我做妾,我也是不稀罕的!”
那俩宫女点头如捣蒜,几乎快要哭出声来:“是是是!原是我等在调笑,不想污了大人贵耳。还请丞相饶命!”
顾珩只觉得脖子上被秦观月留下的吻痕隐隐作烫,便神情阴郁地摆了摆手。
“还不快滚。”
顾珩与贺风回到殿屋内,贺风不敢再多问顾珩脖子上的痕迹,只当作无事发生般侍奉在侧。
想到今夜因秦观月而受此调笑折辱,便似有一团无名火堵在顾珩心中。
对于她这般令人羞耻的行径,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回击或惩戒她,似乎往日他所擅长的那些权谋计策、运筹帷幄,在秦观月的面前,悉数崩塌。
无耻,是顾珩对秦观月的又一描述。
贺风刚为顾珩洗完茶,便听外面内侍传到兰贵人被赐自尽的消息。
“什么由头?”顾珩依旧运着笔锋,在纸上临下一字飞白。
顾珩似乎并不意外,往日从燕帝宫中运出来的尸首,早已在西郊堆成了小山,世称美人冢。
往日曾有已逝妃嫔之家族,想请佛寺想为其超度,住持却因怨气太重、阴魂不散而推拒了。
顾珩想到此处,不禁发笑。到底是阴魂不散,还是怕燕帝降罪?
人情世故,连神明都不能幸免。
其实,当时那家族也曾找过他,但顾珩都没有让他回第二次话,便打发了。
顾珩拾起刚刚临摹完的字帖,弹指轻轻掸了掸。
在他心里,燕帝的昏淫与荒唐,是成就他大业的垫脚石罢了,故此,他从不加阻碍。
贺风道:“说是今夜宴散后,兰贵人与行宫侍卫苟且,被燕帝撞了个正着。”
“倒也不算冤枉她,燕帝竟还赐了她个全尸,已算是怜悯了。”
顾珩放下笔,望着那飘摇不定的烛芯,似乎想到了什么:“像这样不安分的女人,本该如此。”
贺风听完顾珩的话,也想起一件尚未交待的事,只是他看了看顾珩隐晦的神色,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要说?”顾珩抬眼望着贺风。
他太了解贺风。
“昨日俪贵妃身边的墨隐来找我,同我说,贵妃娘娘见您常戴的玉珠珞子松了,想您是在圣前伺候的人,便想要您的玉珠,给您重新打个珞子。”
顾珩果然没有答话。
贺风见气氛尴尬,便又重新为顾珩沏起茶来。
过了半晌,顾珩冷不丁地开口:“在内室,你去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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