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公府的刘妈妈疯了。
墨隐告诉秦观月,几天前,刘妈妈家中进了一帮流匪,劫走了刘妈妈的女儿。就连秦国公府在暗中派人找寻,也不见下落,刘妈妈一时受了激,变得疯痴起来,整日抱着个绣花枕头叫女儿。
本以为这姑娘被流匪掳去,即便不死也残,谁知几日后竟完完整整地被送了回来,就是接连几天灌了许多避子汤,一时伤了元气,恐怕再不能生育。
秦观月听后,放下了手中茶盏,若有所思。
近年来燕帝作恶多端,十六州的确常有百姓不平,难以生存,只得结团为流匪生乱。
可这毕竟是在京畿,防守严明,何况纵有流匪生乱,又怎会不去劫那些高门大户,反倒只劫了刘妈妈一家,且连国公府的人都寻不出下落。
想想便知,放眼燕都,能有这等本事的,恐怕只有一人。
秦观月向窗外看去,正是用膳的时分,牖外细雨连绵,长街不见人影。
确像是私会的好时候。
若只留在毓秀宫中孤芳自赏,岂不是辜负了这一身新衣?
秦观月换上新鞋,撑伞迈进了细雨夜。
清平观每逢雨夜则更显幽寂清冷,贺风为顾珩多添了一盏油灯,摇曳的豆烛如潮波般缓缓徐之,照亮了顾珩掌下的案册。
秦观月到清平观时,未曾看见贺风的身影,前来迎她的是一个小道士。
小道士叫无尘,实为顾珩手下的死士。
这不是无尘第一次看见秦观月,故也并不意外,只对秦观月说顾相与贺大人正在浮云居议事,他去通传,还请娘娘稍等片刻。
秦观月点了点头,站在檐下收起伞。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无尘的背影。
顾珩身边侍奉的人不算多,但每个人都有誓死报效的决心。
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他甘心付出生命,作为一名臣子而言,这实在有些可怕。
秦观月不敢猜测,顾珩手下像贺风与无尘这样的人,究竟还有多少个?
檐下的一滴雨落入她的衣领,凉的她缩了缩肩。
浮云居中,顾珩执笔在纸上勾画,贺风不禁问道:“丞相,属下有一事不解。”
顾珩手中的笔并未停顿:“何事?”
“刘妈妈的事,只怕秦国公府已对您有所猜忌。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顺便救出俪贵妃的娘亲呢?”
闻言,顾珩抬头,眼风轻飘飘地从贺风面上掠过。
“这是秦国公现在制衡她的唯一手段,你觉得,他们会不仔细照看吗?”
贺风会意。
说到底,秦国公府,比任何人都害怕会失去这张底牌。
“可是俪贵妃或许想不明白,只怕要为母亲担忧。”贺风研磨,这句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我愿意帮她,已是施舍,为何要在意她的感受?”
话语一顿,顾珩放下笔,注视着贺风,语调平静:“说起来,你为何关心起她来?”
贺风闻言方觉适才说话不妥,从脖子红到了耳后根。
他支支吾吾道:“属下、属下不过是为丞相考虑,万不敢逾矩。”
顾珩不置可否地拿起笔,笔尖蘸了墨,又在纸上圈画起来。
“你年青浮躁,最容易被她这样徒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迷惑。总之,她是艳鬼化身,是心机深沉的女子。”
“贺风,你是我最属意的臣下,万不可因这样的女人而动摇。”
贺风感慨于丞相境界高深,非自己所能及,羞愧难当地点了点头,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在一阵轻微的叩门声替他解了窘境。
贺风打开门,见无尘在外,道是俪贵妃等候已久。
贺风回头看着顾珩,等待丞相发话。
顾珩的笔尖微微一滞。
听见窗外雨打青石,他微皱了眉。
“去请。”
不一会儿,无尘领着满身雨气的秦观月而来,秦观月走进浮云居,贺风与无尘识相地退了出去。
秦观月想到那夜,在浮云居内,她楚楚可怜地伏倒在顾珩膝旁,像他剖陈自己的凄惨身世,求丞相怜她。
那时的她似乎只能低微地仰望顾珩。
虽然现在她还是只能像菟丝花般依附着顾珩,可秦观月知道,顾珩如今待她,多少有些不同了。
正如她料想的那般,顾珩也不过是比寻常男子稍微多了些礼法的束缚与道义的克制,但这并不能阻挡她诱起他原始的心火。
终有一日,他会虔诚伏倒在她的裙下。
“在看什么?”
秦观月被顾珩发现了自己的失神,忙从忖思中回过神来,顺手指向窗边铜架上的白鸟。
“之前来没见过它。”
顾珩侧眸看了眼:“之前被贺风放在外面,这几日挪到屋里躲雨。”
这只鸟顾珩在山间救下的,当时它断了翅膀,可怜兮兮地摊在顾珩手中。
精心照看了一个月,顾珩要将它放归山野时,它死活赖在顾珩手中,不肯走。
倒是和秦观月很像。
顾珩不喜欢它,吵得很。
“娘娘喜欢,送给你。”
秦观月摇摇头:“我养不好的。”
顾珩低笑一声,也不追问缘由,目光状似地无意间落在了秦观月微湿的绣履上。
“雨天行路不便,娘娘过来要说什么?”
秦观月笑着走到顾珩案旁,拿起台上的墨锭,在砚台上缓缓转着圈。
“来为丞相,佳人添香。”
“自诩佳人,娘娘对自己的容貌,倒是一贯自信。”
秦观月续言:“难道丞相不是这么觉得吗?”
顾珩难得的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了笔,蘸了蘸这新来的“侍笔小奴”为他研磨的墨汁,在册子上勾出一个圈。
烛光斜斜地将他二人的身影映在身后的白墙上,她站在案边,卷袖为他研磨,而他低眸勾画江山。
这是第一次,他与她之间不与风月、情念、声色有关,即便缄默不言,却生出一种别样的温情。
在那瞬间,顾珩生出一种模糊的幻觉,他想起他的娘亲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在爹爹身边,静声为他研磨。
只是,那是夫妻间特有的闺房之乐,他与秦观月,又算什么呢?
这样的温情使他感到有些奇怪,顾珩开口,打破了这番沉寂。
“在宫中待久了,闷吗?”
秦观月指尖一顿,抬眼望他:“丞相什么意思?”
“没什么。”
墨锭下不断生出新的浓墨,秦观月懒得揣摩顾珩欲言又止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玄秘,她知道,她永远难以窥透顾珩深如古井的心,干脆不去费那闲心思。
墨已够用了,秦观月把墨锭放下,轻声问他:“刘妈妈的事,是丞相为我做的吗?”
顾珩搁下笔。
她这样直接地问他,才让他觉得适应了些。刚才那样的氛围,让他坐立难安。
顾珩矢口否认:“光是在这宫里,就有上百个刘妈妈。指的是哪一个?”
在窗外濛濛的细雨声中,秦观月轻声笑了。
她早猜到,顾珩是不会承认的,她也不会愚蠢到死死地逼问,让男人难堪。
“丞相不必说,我也知道的。”
秦观月的话已说到这儿,顾珩再多辩解,反倒显得稚嫩。
顾珩干脆避开她的目光,只重新看着案上的折子。
过了片响,案上的烛芯呲出了火星点儿,噼啪一声在阒静的屋中爆开。
秦观月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在他的手背上温柔地停息。
她凑近他的耳边,顾珩闻见了那熟悉的诱香,眉间一跳,正想要推开她,却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谢丞相,这样为我。”
——
秦观月离开毓秀宫不久,外殿便有一名正在擦拭花樽的小宫女哎呀一声叫了起来。
站在她身旁的外殿掌侍被她吓了一跳,将手中的鸡毛掸子高高扬起,下一秒就要落在那小宫女的身上。
“大晚上的,瞎叫什么!”
小宫女名叫玉书,是前些日子内府才拨到毓秀宫来的,因不知底细,秦观月只让墨隐将她安排在外殿做些洗扫的粗活。
玉书被吓得腿软,当即跪倒在地:“邓姐姐饶命,邓姐姐饶命。”
玉书长得乖巧可怜,此时又一副伏低告饶的样子,外殿掌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见外殿掌侍回身要走,玉书连忙拽住她的裙角:“邓姐姐,奴随身佩戴的坠子找不见了,怕是今日去内府领东西的时候,掉在路上了”
“一名坠子罢了,丢了就丢了,有什么要紧。”
“邓姐姐,那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了,求求邓姐姐,且让我去找一找吧!”玉书泣涕涟涟,引得周遭宫女纷纷向此处望。
俪贵妃与墨隐不在,掌侍怕再生是非,被贵妃责怪,只得低声喝道:“只这一次,快去快回,下次不许再躲懒。”
玉书得令离开毓秀宫后,径直来到了淑妃的宜福宫。
宜福宫中,淑妃正躺在摇椅上,由侍女捧着一双纤纤玉手,补染蔻丹甲。
淑妃本是孤孀,当年燕帝微服私访时,曾在她家中借过一杯茶。淑妃靠着榻上过人的手段,愣是将燕帝迷得神魂颠倒。
彼时她已有了孩子,燕帝不顾群臣反对,执意要将她接进宫中,册了妃位。
只是自兰贵人得宠后,燕帝来她这儿的次数比以前少了许多。况且她不似兰贵人般年轻,如今更是得尽心保养才好。
玉书被领进内殿,站停在灯下,恭敬地垂着手:“淑妃娘娘。”
淑妃懒懒抬起眼皮,问道:“本宫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玉书有些警锐地看了看殿内其余人等,不敢开口。
淑妃不耐地摆了摆手,那几名侍女低声应诺,缓缓退了出去。
“说吧。”
玉书向淑妃身前走近了些,伏跪在她膝边,低声道:“俪贵妃……的确不安分。”
淑妃听见此话,来了兴趣,直起了身子:“噢?这话怎么说?可是你看到什么了?”
玉书点了点头:“俪贵妃晡时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便将一盒巧心斋的糕点分给了近身侍奉的宫人。可俪贵妃身在禁宫,怎么会买得到宫外的糕点?且就在刚才,她又不知往何处去了。”
淑妃追问道:“你可知道她是去见谁?”
玉书摇头:“奴不得俪贵妃器重,只被她安排在殿外做些粗活。奴昨日怕被俪贵妃发现,不敢跟上去细看。”
“娼妇。”淑妃冷笑一声,猛地一掌便拍在了扶手上,震痛了新染的蔻丹,作痛地嘶了一声。
“我就知道,看她在骊台宴上献舞的狐媚德性,便不像是什么良家子!依本宫看,她定是去与什么野男人私会了。”
淑妃说话粗鄙直白,没有半点儿身为宫妃的风雅,连玉书都不禁皱了皱眉头。
“你,过来。”淑妃勾了勾手,让玉书靠近些,“你给本宫盯好那个娼妇,若是发现她与哪个野男人私会,即刻过来告诉本宫。”
玉书怕掌侍起疑,不敢在宜福宫多待,匆匆忙忙地便回到了毓秀宫。
外殿掌侍还在打理殿外花草,见她回来随口问道:“东西可找着了?”
玉书心里紧张,不敢与她多说话,摇了摇头便跑进了里屋。
外殿掌侍看着她仓促离开的背影,嘟囔道:“这丫头,怎么今儿个神神秘秘的。”
——
过了几日,连绵不断的雨终于停歇。而宫中忽然传来消息,燕帝要携宫妃前往京郊行宫避暑,秦观月身为贵妃,自然也在内。
往年都要进入盛暑才会举宫迁往行宫,这次竟比往年足足早了一个半月。此次顾珩也随燕帝同去,留了城阳王与襄阳王在宫中协理诸事。
在与墨隐收拾前往行宫的细软包袱时,秦观月突然想起上次顾珩问她,在宫中待久了闷不闷,似乎便明白了这一切的原因。
在这个春色落尽的伏月,阔别了燕宫的灯火繁盛,秦观月随着宫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京郊行宫。
离开燕宫前,城阳王竟还托人送来了些驱蚊虫的香囊,说是行宫蚊虫多,让秦观月戴在身边留用。
东西并不算贵重,秦观月也没推拒。
这是秦观月第初次与顾珩一起在燕宫以外的地方相聚,心情自是别样愉悦。
行宫与燕宫不同,虽无燕宫煊赫,但已是满园芙蕖,河川流丽。
此处没了宫中繁多的规矩,亦少了许多侍卫,在这天然的园林间,仿佛倒更适宜她与顾珩相见。
在来到行宫的第三夜,燕帝突发奇想,要在雨花阁赏画作诗。
雨花阁位于玉池中央的小岛上,须得乘着莲船,才能登岛。
莲船数有限,而宫妃众多,且莲船一来一回要一刻钟余。
秦观月知道顾珩一向不喜参与宴席,从来都是最后一个赴宴,于是在今夜,她特意等在乘船的岸边。
不出秦观月所料,顾珩果然姗姗来迟。
此时月明星稀,岛上的莲船已都驶离了岸边,只剩下一叶小小的蓬船,是供宫人来回使用,而宫宴即将开始。
秦观月回首望着顾珩,在星月下望向他:“丞相,好似只剩下这一只蓬舟可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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