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微雨吻过绿叶,秦观月斜倚在软榻上,懒撑着一边腮,偶尔翻动一页书,貌比花娇,看不出半点病态。
“他怎么说?”
“顾相说角楼寒凉,娘娘既然病了,就别去那处见风。”
秦观月这才从书上抬起眼:“还有呢?”
“顾相还说,若是娘娘有话要说,晚些时候他会派轿子在殿外等候。”
一点娇纵的笑意在秦观月唇畔漾开,她轻轻阖上书。
“沐浴更衣。”
夜色渐深时,秦观月穿着水黄色的裙裾,愈衬得身姿单薄,仿似一阵风来便能将她吹到似的,唇上薄覆淡淡的胭脂,伪作西子病态。
将走出殿外时,秦观月看见一名从未见过的小宫女,墨隐道是宫里新派来的丫头。
“既不知底细,便先打发到外殿去做些粗活,小心驶得万年船。”
毓秀宫外,已有一顶青灰色的轿子在外等候。
似乎是怕秦观月受寒,虽已入夏日,但轿内的帘子都被封起,一丝风也透不进。
到玉清阁时,秦观月已热出了一身细汗。
秦观月没想到,顾珩会将今日会面的地方定在玉清阁。
自燕帝信奉长生以来,便在燕宫中广设道观,供三清或存道经。玉清阁便是其中一处,因位于西宫而鲜有人至。
这是秦观月第一次到此处,不免多瞧了几眼。
小太监为秦观月推开门,待她迈进阁内,又吱呀一声将门带上。
玉清阁虽有宫人定期来此处清扫,但相较于清平观则更为冷寂阴幽,满室只有几盏昏暗的烛火拂过几尊道象,伴着星光稀廖的夜,生出了几分可怖。
秦观月有些害怕,拢紧了身上的薄衫,借着微暗的烛光摸索着迈向阁内深处,望见了顾珩的背影。
顾珩的背影藏匿在烛光未曾披拂的阴翳处,他身着白袍,坐在三清像前的蒲团上,口中低声念着道经,远远望去像是一座覆了雪的山。
“丞相。”
秦观月吟出一声低俏而婉转的唤,并不足以撼动那座雪山。
可她知道,顾珩今日既然愿意与她相见,便说明覆盖在顾珩心间的那层雪,已不似从前那般坚不可摧。
秦观月将步子放轻,走近他身侧的蒲团上坐下。
顾珩没看她,依旧低声念着。
阒静的室内昏沉一片,那可怜的豆光根本不足以照清书上的文字。
光是听顾珩念,秦观月都觉得恍如在听天书,她更不知道顾珩是怎么在这昏暗之处还能够认清字的,又或许是那些经文他早已熟稔于心,不过是捧着本书在她面前作样子。
玉清阁四面的窗户亦紧紧闭着,虽此处不见日光,但到底是在夏夜,秦观月坐了一会便觉得有些燥热。
她悄悄瞥了顾珩一眼,见他依旧不为所动,便起身走向窗边,想要透透风。
指尖刚触到窗棂,便听见身后顾珩的声音。
“既在病中,不可见风。”
见顾珩放下经卷,秦观月急忙收回手,捻裙便向顾珩走去。
行动间,腰封上的玉玦泠泠相撞,奏出愉悦声响,水黄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荡漾,如同自夜空披落的月光,温柔地垂落在了顾珩的身旁。
“丞相。”
顾珩将道卷摊放在膝上,指尖慢条斯理地抚平页角。
“丞相。”她故意坐在烛光下,好让顾珩能够瞧清她。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抬起那双湿漉漉的杏眼,问他。
“这段时间,丞相为何不愿意见我?”
烛光下,顾珩清晰地看见她的轮廓形貌。
这些日子她确是清减了许多。
这身水黄色的裙他曾见她穿过,往日能够恰到好处地勾勒着她的身形,如今在她身上倒宽松地有了余地。
顾珩不知道的是,这是秦观月几日来刻意减用餐食才有的成效。
就是为了让顾珩看她因病消瘦而心软。
可顾珩已被她用同样的手段心机欺骗过一次。
他知道,她会用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望着你,引起男人的怜惜。
顾珩看着她,只觉得有些想笑。
或许是因为她的遭遇与自己有些相似,他才不自觉地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又或许是看她深陷泥淖而不忍。
这段日子顾珩待她太好,险些都忘了,他也曾是凉薄透进骨子里的冷血之人。
那夜的骊台宴,让他彻底看清了她。秦观月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狐狸,以玩弄别人的心意,借他的手摆脱了秦小世子,又想献媚于燕帝,换得荣宠富贵。
“贵妃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顾珩难得眼中含笑地望着她,是料定了她接下来的举动。
秦观月心里暗恼,她便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主动找他。
她只沉默了一瞬,便又看向顾珩。
温暖的烛光衬着她的玉容,映出那细白如雪的肌肤,与那对秋波涟涟的眼。
“丞相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她小心翼翼地问。
明知故问。
什么都知道,还要假作无辜的姿态。
但当这句迟到的询问由秦观月说出,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颤。
不——
只有稚子小儿才会因这些事而置气。
顾珩下意识地否认。
“朝中事务已是千头万绪,贵妃怎会以为,我会有闲情与贵妃置气?”
“丞相总是不愿意承认。”
她轻声一笑,落在这空寂的玉清阁中,仿若一颗细珠跌落玉盘。
因消瘦了不少,如今秦观月笑起来,唇边会漾起两圈浅浅的梨涡。
“荒唐。”顾珩几乎要被这声笑激怒,他欲站起身离开。
可下一瞬,他的手背倏地传来温热的触感,他垂下眼,望见一双纤细的软荑。
润凝似脂,温暖如火。
点燃了久寂的心野。
他原以为这些天的清心修养,能让他无畏女子的挑衅,可当久违的体香袭来鼻间,他仍不自觉地浑身一颤。
但这次,他没有像触电般抽出手。
三位道家始祖,天尊真人的塑像正在顾珩的面前。
只消一抬头,他便能对上它们深沉的眼睛。
真人在上,顾珩不愿扯谎。
“骊台宴上,你戴的不是我赠你的耳环。想必我赠的耳环,已被你忘在不知哪个角落了。”
他任凭她勾着自己的手,却不看她。
他看不见秦观月被长睫遮掩的眸子里,流过一丝不算善意的笑。
她的指尖轻柔地搡了搡他的掌心。
“丞相,是因此而生气吗?”
顾珩不语。
即便掌心中女子的温软,突然抽离消失,顾珩也依旧没多看她一眼。
直到秦观月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偏首望去,露出半张冰冷的侧脸。
秦观月的手心里,捧着那对他赠给她的金镶莲花东珠耳环。
她这是要做什么?
她来见他,却还带上了这对耳环,显然是要将耳环还给他。
顾珩心底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望,随之而来的是羞恼。
她这样急着来见他,便是为了这样?
他似是自嘲般冷笑了一声,声音几要寒到冰底。
“贵妃之前不是说,若是本相想要拿回耳坠,须得本相亲自去取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本相,像是想要刻意与她拉开距离,以此找回一点被她踩在脚下的颜面。
“丞相。”秦观月的声音依旧是轻轻柔柔的,宛如春风舒拂人心。
“我知道,我不算一个好姑娘。”
顾珩有些意外。
很奇怪,他见过太多缜密高深的权术,朝/堂里随便拽一个官员出来,都比秦观月的手段严肃许多。
可或许正是因为秦观月的浅俗伎俩是他不曾见过的,有时他倒像是想看蝼蚁筑巢似的闲情,想要看看她还有什么心思,要将自己贬低到什么样的地步。
“我不如丞相这般命好,我从小挨过饿、受过打,我一贯知道,穷人是没有尊严的,因此只想拼了命地向上爬。”
豆光依稀照亮她的眉目,顾珩看见,秦观月似乎红了眼眶。
“这对耳环,却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真心赠我的心意。丞相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又何尝不知,陛下从未正眼待我,不过是将我当作玩/物。”
秦观月说着谎话,却没有半点羞臊——城阳王送的耳坠与顾珩送的本就在同一天送来,何必去分谁先谁后?
说到动情处,泪水沾湿了长睫,她似乎不愿让泪水流下,却更显得雾气湿润,惹人心疼。
“我又怎么能戴上丞相送我的耳环,去讨他的欢心呢。”
秦观月的话半真半假,饶是顾珩见过太多伪饰的善,此刻也难以辨别她究竟有几分真心。
“为何不弹我教你的曲子?”
秦观月微微啜泣,更是委屈:“那日丞相才教了我一会便走了,我怎能学会。”
那日分明是秦观月……
但的确是他有些狼狈地推开了秦观月,匆匆离开了角楼。
“丞相。”秦观月将那对耳环凑向顾珩眼前。
“今日我来,是想让丞相亲手帮我戴上。”
顾珩眯了眯眼:“你放肆。”
秦观月不说话,只是抬起那双满含秋水的眸,静静地看着他。
僵持许久,顾珩似是无奈地微叹了口气,他转过身,从秦观月手中取起那对耳环。
“过来些。”
这是他第一次替女子戴耳坠,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秦观月的耳垂时,他看见她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
顾珩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手指稳定,试着将那枚耳环穿过她的耳洞。
他离得很近,灼热的气息扑覆在秦观月的玉颈上,不消一会儿,那雪白的玉颈便泛起微红。
烛光太过昏暗,顾珩看不清。
只能将身子再向她凑近些,再近些。
下一瞬,秦观月似是没站稳,险些向后跌去。
顾珩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动作之间,她的脸颊若有似无地拂过他湿润的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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