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并未料到轿中有人,惊讶与窘迫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的后怕。
这轿子在她来时就停在了这里,离竹林不过几步距离,他是一直坐在轿里吗?适才她与秦小世子的事,又被他听去看去了几分?
顾珩孤身而立,如苍松般的背脊没有一丝晃动,他居高临下地站着,目光沉沉地掠过观月些微松散的衣襟。
那是适才秦小世子留下的痕迹。
她的衣襟处若隐似现地露出一片雪白,香软的胸脯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着,藏尽暧昧的春色。
这春景实在艳的刺目,如粒玦石般掷入顾珩眼中,打破了他眼中的沉寂。
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语气有些冷涩,“不知女郎何事?”
观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颇为难堪地匆忙将衣襟整好。一双剪水眸飞快地睇过面前清矜无匹之人,最终落在他手中握着的刻莲玉拂尘上。
此时有阵斜风自竹林飘过,密雨般的翠竹掠过男子用料显贵的雪袍,正巧一片碎竹落入他绣着青鹤的宽大袖口中。他微颔首,将那枚碎叶从袖中取出,修长的颈线犹如云鹤,让人感到高不可攀。
风神俊雅,林下高士。
饶是观月见过不少特色各异的俊美男子,仍是不免为了眼前白衣公子的风姿而怔愣了一下。
观月一时有些拿捏不准他的身份,若只是名寻常道长,哪配得上这样好的锦缎料子?可入宫在即,她必须要试探明白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总之断不能因这档子事坏了她的好出路。
“今日本想一人出来走走,便没带婢子。谁知适才在竹林里,不慎扭伤了脚……”
卑贱出生的人看惯世间炎凉,向来善于伪装。正如此时,观月拿捏着话端里细小的差别,有意让他以为自己是出行有婢女相伴的秦府小姐。
似乎在她看来,名门娘子总归比一个低贱的香姬更值得旁人的重视。
观月低垂着眸,漆长的睫羽不安地煽动着,掩饰着眸中的慌乱,少女的羞赧化作耳尖适时漾起的一点儿红。“此处鲜有人至,我看见这处停着轿子,便想前来求援,还请道长莫怪。”
观月低在尘埃里,自小学的是上不得台面的狐媚术,可她常常仰望春光,在无人窥见的地方模仿那些贵女的矜持作派,久而久之,像到连自己也信了。
“道长”两字一出口时,顾珩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顾珩二十四岁位极人臣,谈笑间沙场点兵,功成麒麟阁,又因文采宏逸,被世间学子尊为罗浮居士,就连道法也是一点就透,他手中的玉拂尘,是清平山仙人所赠。
这样的人,总是有几分孤傲在身。
世人将他奉上神坛,却是第一次有人称呼他为道长。
彼时观月正自顾自地说着话,并未察觉顾珩神情细微的变化:“实在是疼的厉害,小女不情之请,还想劳烦道长驱车送我去前院。”
顾珩沉吟了会:“我不会驱车。”
“那可否劳烦道长搀我去前面的亭子坐着,我也好等婢女来寻。”观月的声音渐低,揽含着娇软的吴越语调,似一缕香艳未散的薄雾。
顾珩今日本为光州士族乱变之事而来,不想在此多加逗留。可面对眼前女子不算过分的请求,他似乎没有托词再拒绝。
只得点了点头:“好。”
玉拂尘在空中虚虚一划,落在了他的臂弯处。
他向观月伸手,袖缎清冷的色泽下,藏着清癯却有力量的指节。
观月靠近时,顾珩闻见一阵氤氲的雪中梅香,她的眸底似有星河粼粼,潜藏着隐暗的欢愉。
她小心地扶上他的小臂,轻声道:“多谢道长。”
两人并肩向前行走,顾珩不语,观月则在揣度着该如何发问,四遭静悄悄的,惟有踩过遍地落竹而发出的脆响声。
观月佯装脚伤,有意放慢了步子,双足一浅一深的向前行动,浅粉色的裙裾随行步翻涌,似潮汐般无意地卷起顾珩的袍角,交缠在一起。
眼看那亭榭就在不远处,却还一个字都没能问出,观月有些急了。
“道长今日可是为父亲的病而来?”秦国公抱恙有些时日,观月很自然地将他称为父亲,借此来打探这道长的身份来历,
顾珩对此好像有些兴趣,有些意外地偏首望了眼身旁的女子:“你是明儿?”
他怎么知道秦家小姐的名讳?观月一怔,瞬间变了脸色。
她早该想到的,这道士举止之间风华无度,哪像个普通的修行之人,或许他早与真正的秦家小姐相识。
可笑她自作聪明一场,居然还妄想瞒天过海,诓骗这个道士。当时她便不该好奇去那轿子前多看了一眼,都怪那马车前檐上的金铃灿灿地耀人眼,她总是对这些金玉俗物难以抗拒。
观月仓惶地垂下眸,紧攥着的掌心沁出了汗,纤密的睫羽簌簌抖动着,只觉得脚下寸步难行。
顾珩像是体察到她的犹豫,又将视线转回前方:“那时你还小,或许已记不清了,无妨。”
“的确是记不清了。”观月松了一口气,虚扶着他的小臂继续缓步向前,“不过我六岁那年生了场病,一名道长说我名中明月二字太重,寻常女子担不起,故而改成了观月。”
她向来擅长伪装与欺骗,顾珩似乎也没起疑心,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也并未多说什么。
此时观月已不敢再妄想从这道士口中试探什么,只盼着早些走到亭子那里,好与此人告别,以免夜长梦多。
观月一言不发,还得装作伤了脚的模样。身旁的顾珩则始终薄唇紧抿,一丝笑意也无,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竹林到水亭分明不算远,观月却觉得漫长难熬。
绕过一方长桥,水亭的形貌终于渐渐明晰。顾珩扶观月坐在了亭中曲椅上,一树临水桃花斜斜照来,粉润的春光衬着观月白润的脸颊。
观月见顾珩一时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不免有些烦躁。好在侍女见观月迟迟未归,及时找来,观月这才得以脱身。
观月走后不久,侍卫贺风匆匆而来,恭敬地站在顾珩身后拱手道:“顾相,事情已经办好了,秦国公邀您去西厅相叙。”
顾珩微微肯首,声线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知道了。”
但他并未着急动身,依旧站在原处,眼底似沉寂千年的深幽古潭,目光落在观月适才离开的方向。
贺风在旁低声询问:“丞相在看什么?”
顾珩似乎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手中的玉拂尘。半晌后,他淡淡道:“一只自以为是的狐狸。”
回到屋里,观月怕此事走漏风声,特地按下不表。
谁知还不到傍晚,秦大娘子便带着丫鬟找了过来。
观月一看秦大娘子的脸色生硬,心中便知晓了个七八,定是下午那个来接她的丫鬟将此事告诉了秦大娘子。
像观月这样的香姬,只是听上去比勾栏里的艳妓高贵些,实则都是以色侍人,简直比普通的粗使丫鬟还要低贱。
何况私会外男,怎么也不合规矩。
观月知晓此事瞒不住,当即跪了下来,说自己下午不慎扭伤了脚,装作了秦家小姐,这才得那位道长相助。
秦大娘子听后冷哼一声:“什么道长?那是当朝顾相,你竟也敢去招他。”
观月低眉垂眼地跪在秦大娘子脚边,一副任她责骂的模样,静静地听着秦大娘子滔滔不绝地叙述着那位顾相的事迹。
她说燕帝极其厚爱这位顾相,当年为请顾珩入世理政,自甘行路相迎,跑死了数只千里好马。后来,燕帝还特地在内宫修辟了仙观,以供顾相清修。
若非顾珩为人端方,恪守礼法,只怕燕帝连后宫妃妾都愿与他共享。
末了,秦大娘子一挥手中小扇,结束了她对顾相的称赞:“册封的日子就在眼下,你还生出这样的事端。这个月的例钱莫去领了,便在屋里闭门好好过吧。”
观月压下心中怨气,强装出一副卑微模样,连连称是:“奴领罚,大娘子千金之躯,千万别为了奴动气。”
秦大娘子扶着丫鬟的手站起身,抖了抖藤黄色的裙:“国公府虽远比不得皇宫,可也有些根基。说到底,你只是个香姬,就算你日后进了宫,也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秦大娘子睨了眼伏跪在地的观月,便不再正眼瞧她,冷漠而高傲地从她身边走过,连踩到了观月的手指也浑不在意。
观月的指头传来钻心的痛,她紧紧咬着嘴唇,努力克制着不痛叫出声。
直到身后的雕花门闭上,观月才敢将手抽回来,烛灯下,原本纤细的玉指很快红肿起来,观月的额角涔出细密的冷汗。
秦大娘子走后,秦小世子那边悄悄地送了封信来。
观月打开信筏,潦草扫了几眼,见通篇皆是情言谑语,厌恶地将那信筏扔进了小铜炉里。
灼热的火舌逐渐吞噬了那张信筏,观月感到通身无比的自在,心里升腾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她的容貌明明比真正的秦小姐还要艳上几分,可秦小姐生来便享尽荣华宠爱,她却是在饥饿与冷眼中挣扎生长。国公府的所有人都瞧不起她,将她视作最卑贱的玩/物,哪怕是秦小世子,对她也未曾有过半点真心。
她像是个听话的物件,被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是他们猜错了,她可不是什么恭顺谦卑的乖奴,她是田间顽强的野草,哪怕有一丝机会,她都要拼命抓住,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她不要只能在肮脏的泥淖里卑微地仰望明月,她要成为明月,要金玉相配,让人人艳羡敬仰。
观月的手指还在作痛,那股痛意顺着筋骨传遍全身,像是一味蛊魅人心的毒药,竟使她心底衍生出一种恶毒的想法。
那位被秦大娘子口中盛誉非常的丞相顾珩,就因为他投了个好胎,出身高贵,所以与他说几句话也成了十恶不赦的错处,要被扣去整整一月的例银。
秦大娘子或许瞧不上这些区区小钱,可对于观月来说,那却是给家中母亲治病的救命钱!
什么芝兰玉树的真君子,去掉这些浮夸的伪饰,他还不就是一个俊才郎君。
既然连秦大娘子这样的人,都将他视作神明仰望,她秦观月就偏要让世人都瞧瞧,这位高高在上的顾相,是怎样跌落神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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