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矜心神微定的时候,萧照已然松开了手。

    商矜薄薄的眼睑动了动,因为晨起时眼尾那一点红色压痕还未彻底消散去,此刻就如同半开的桃花烙在他的眼角,殊丽风流。

    倏然回神,他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

    萧照心下跳了跳,不动声色错开了他的视线。

    ——平素冷静自持的人偶尔泄露一丝失控,便有种异样的、生机勃勃的、惊心动魄的美,并且忍不住让他露出更多来。

    无怪乎世人总爱将高洁拉下云端、从容使其崩溃。萧照头一次承认自己实在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凡夫俗子,有着卑劣不堪的心思。

    萧照霎时微微出神,心想,他在清河公主面前又是什么模样?是否也如这般时时刻刻冷静自持、无懈可击?亦或是与清河公主独处的时候,他会不会露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更为柔软、更为靡丽的另一面。

    这念头乍然升起,在萧照心间翻涌,慢慢地涌上脑海,随即触电般惊醒。

    车厢内的空间狭小,两个成年男子面对面地坐着,几乎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清晰听闻,更不用说根本躲不过视野的神情变换。

    商矜目露疑惑,但他知不会从萧照口中得到真实的答案,也就没有开口询问。

    ………

    周燕初从县令夫人处用过早膳回来,摒退婢女,把薛六公子从床底下放了出来。

    虽然看不见,但在狭窄密闭的空间内待了一晚上,还是让薛听舟感到了一点不受控的不虞,僵硬的手指动了动,才恢复知觉般。

    周燕初语调很快,但吐词清楚:“南梁王世子已经离开了奚宁县,殿下托人将你的猫送到薛府。我等会儿送你离开这里,剩下的事情,殿下和你应该自有安排……你手臂怎么了?”

    柳眉蹙起,不待薛听舟遮掩,周燕初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凤花绫织成的袖子往上一拉,露出一道自上而下的血痕来,皮肉稍往两侧翻,极为狰狞,旁边还有几道细小但深入血肉的划痕。

    这些划痕极为巧妙,并没有割到血管,因此即使没有及时处理伤势也不算太严重。但纵然只是皮肉被划伤,也足以让人感受到痛苦了。

    更别提对手上茧都没有几个的世家子来说。

    周燕初蹙眉,惊诧又难以理解:“你自己划的?……你是害怕一个人待着吗?我听说空间狭小确实会让有些人感到不舒服,是我疏忽了,不过你既然知道自己的状况,就该叫我的。”

    她带了点不满说完,放下薛听舟的手,走到一边去。薛听舟只当她生气了,毕竟肆意伤害自己发肤的怪癖能接受的人确实极少……

    “伤口得包扎,不过我这儿没有什么好药,只能给你先处理一下。”周燕初拿着金疮药走过来,“以你们薛家的本事,找个擅长外伤的大夫好好处理一下也不难。”

    她低声嘀咕:“你这个人真是奇怪。”

    薛听舟怔愣之下,任她摆弄。他垂着鸦羽似的又长又密的眼睫,神情沉静,像是一尊匠人精心雕琢的瓷器娃娃。

    听见周燕初的评价,他很淡地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时候颇有种薛氏如出一辙的芝兰玉树的气质,只可惜周燕初低着头给他涂药,没有看见。

    “好了。”

    周燕初放下他的衣袖,“我送你出去。”

    “真是绝情。”他嗓音懒洋洋的,含着不甚分明的笑,“连伤患都不愿意多留一刻吗?”

    “薛六公子。”周燕初挑了挑嘴角,“等会儿被我娘发现我房间里有个野男人,就不是多留一刻两刻的事情了。”

    薛听舟反应了一会,意识到周燕初口中的“我娘”指的是奚宁县县令的夫人,同薛听舟的母亲有些关系,勉强算下来是同族的姐妹。

    “我记得奚宁县令家的千金幼时走失过。”

    他若有所思。

    周燕初一下冷了脸色,薛听舟的话语触及到了她的隐秘,连声调也不悦起来:“薛六郎倒是消息灵通。”

    薛听舟反正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装作不知,若无其事道:“官宦千金却做了控鹤司的细作,县令夫人当真是你的亲娘吗?”

    “我也希望不是。”周燕初冷笑。

    薛听舟到此却戛然而止,不再继续追问,温雅从容,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转了话题:“今日周姑娘有恩于我,来日我一定会报答姑娘。”

    周燕初定定地看着他:“这不算什么。不过你若要真心报答,便报答公主殿下吧。若没有殿下救我,便没有我今日替你包扎伤口的事情。”

    薛听舟一愣,随即哂笑:“周姑娘……果然和其他人不同。”

    只是他却没有应承转而报答商矜的事情。

    ………

    周燕初将人送到后门口,看门的小厮已经被她身边的婢女引走,到后院处和一群婆子喝酒赌钱去,四下无人,一路畅通无阻。

    薛听舟顿住脚步:“方才我说要报答你,眼下就有时机了……周姑娘,就请你送到这里吧。”

    周燕初蹙了下眉头,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不过她谨记不和比自己聪明太多的人打交道的原则,半个字也不多问:“那我走了。薛六公子,一路平安。”

    动作果断,丝毫不关心薛听舟一个瞎子要怎么离开。

    薛听舟摇头。

    果然还是只有他养的狸奴才最是亲近他。猫比人可爱多了。

    离开周府不多时,薛听舟慢慢走着,感到身后有一阵轻烟似的脚步渐近。

    许是当了瞎子的缘故,他的听力比旁人好上很多。一些身手不凡的人靠近他时,薛听舟完全感觉得到。

    不过跟踪他的人注定碰不到他的衣角。

    薛听舟回首,虽然看不见,但他就是知晓哪个方向有人一般:“南梁王世子既然猜到是我这个瞎子,怎么就没有想到我一个瞎子敢孤身在外,身边必定有人保护呢。”他说着微微轻笑,“我又没三番五次地刺杀南梁王世子,为何他要盯着我?这未免不合礼数吧?”

    这算哪门子的礼数?

    被擒获的南梁王府亲卫单膝跪地,听了薛听舟的说辞嘴角一抽。

    又不是谈婚论嫁拜师学艺之类光明正大的好事,有什么礼数可讲?

    但没有他辩驳薛听舟的余地。

    薛听舟继续微微而笑,似是自言自语:“姨母真应该感谢我,为她除去了这么大一个麻烦。”

    下一句话轻飘飘落下。

    “杀了吧。”

    漫不经心吩咐完之后,薛听舟又踩着他不紧不慢的步伐,回到暂时下榻的府邸。他回来后画了张狸奴戏蝶的画,部分线条有些凌乱,胜在笔触憨态可掬,但不算复杂——更复杂些的薛听舟也画不来。

    署名落款的瞬间,房间里多出一个人。

    “公子。”

    薛氏派来保护他的人,也为他处理许多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事情。

    “人逃走了?”

    “依公子所言,让对方顺利逃走了,不过对方废了一条胳膊。”

    薛听舟并不在意:“总要受些伤,才叫人相信他是逃出生天,而不是我慈悲为怀放人一马。”

    “………”下属不敢苟同。

    薛听舟倒是很满意:“如此南梁王世子就不会怀疑到周姑娘身上,我欠她恩情也就还清楚了。”

    只有他的远房“姨母”,县令夫人要受萧照一段时间的猜忌了。还好周姑娘和做母亲的关系不睦。

    不然薛听舟栽赃嫁祸都不太好。

    “那下次我要杀她的时候,便能够问心无愧了。”

    薛听舟喃喃自语。

    ………

    南梁王府的车驾抵达越京时,奉旨前来迎接的礼部官员已经等候多时。

    为首的是礼部左侍郎薛宁璧,薛家这一辈的长子。

    但他本人并非薛家这一代孩子里最年长的一个,他之上还有个大姑娘,自幼便很有才名,谈吐不凡,有其祖父中书令薛晚鹤之风。可惜红颜薄命,出了意外。因着薛氏对这桩事讳莫如深、闭口不谈,所以也没有人清楚其中的内情。时隔日久,不清楚的,就以为薛宁璧是薛氏这一辈最年长的领头人物。

    薛宁璧极为年轻,容貌俊秀清逸,松形鹤骨,气质内敛如玉,人如其名,一袭绛红色绣云雁纹的官袍衬得他神采过人,身形挺拔。

    薛家的芝兰玉树、端方君子。

    萧照见着了这位薛家长公子,一时心下讶异,因为薛宁璧实在不像是在官场浸淫的人。他看起来带着点文人心性的天真——萧照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薛宁璧和他身边站着的那群官场滑头实在是格格不入。

    他又看了看身边容色冷淡的商矜,心下顿觉姓薛的都是妙人。

    同礼部的交接必不可少。

    但薛宁璧做事极有章程,很快将事情梳理清楚,省去双方不少麻烦。

    按照朝贺礼仪,萧照明日需要入宫拜见天子。三日后本该有为他设的接风洗尘宴,但薛宁璧透露,因为清河长公主态度模棱两可,所以礼部这边还没有定下章程。

    “世子或许亲自去见一见清河公主更好。”薛宁璧劝道,“清河殿下虽然性格略略有些骄矜,但向来顾全大局,不会故意置世子的颜面于不顾。”

    萧照似笑非笑。

    薛宁璧对清河公主不知道有多偏袒,才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清河长公主的骄矜,岂止是一点!更别说顾全大局,她做事从心所欲,连身为天子的小皇帝都未必给面子,别说萧照一个臣子。

    但萧照也没有辩驳薛宁璧的看法:“孤记得清河长公主乃薛皇后之女,与小薛大人是表兄妹。”

    因为朝中已经有薛宁璧的祖父中书令薛晚鹤,为表区分,也是表尊重,大家一般只称中书令为“薛大人”,而薛宁璧则是“小薛大人”。

    萧照入乡随俗,也这么叫。

    “是。下官略长清河殿下两岁。”

    “小薛大人作为兄长,倒是极为爱护弟妹。”

    薛宁璧正色:“这本就是身为兄长的责任。”

    “有小薛大人这么一个兄长,孤想薛氏其他的子弟肯定都风采过人。不知道小薛大人家中有几个兄弟姊妹?”萧照道,“孤的父王母妃只有孤一个独子,孤时常羡慕有兄弟姊妹的人家,游玩或读书习武时总能有个伴。”

    “薛家这一辈撇开旁支不提,兄弟姊妹共六人。我行二,其上有一个姐姐,为长女,下面有六郎,这二人聪慧果断,胜我良多。”

    “这位六郎叫什么名字?”

    “薛听舟。可惜六郎眼有疾,不能外出,否则才名必然远盛于我。”薛宁璧提起这个弟弟,骄傲的同时又很是惋惜。

    不是他。

    萧照一下子没了兴趣,便笑着径直道:“孤问这些其实是有私心,孤在奚宁县时碰见了一位姓薛,名山月的郎君,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只是后来我两人分别,他未告知门户,孤想着他姓薛,以为他同小薛大人是兄弟。没想到竟然不是么?”

    薛宁璧不疑有他。

    他知道薛山月这个名字不是空穴来风,“山月”正是他姑母薛皇后给清河公主取的小名,会用这个名字的人不作他想。薛宁璧只当商矜“女扮男装”去了奚宁提前考察未婚夫。

    只是商矜没有告知萧照的真实身份,他自然也不便透露,只委婉道:“世子说的这个人,确实同薛家有关。但她的身份特殊,不便告知世子。”

    “如果世子与她真心相交,更应当去清河公主府上拜会。”

    “他和清河公主关系匪浅?”萧照挑眉。

    薛宁璧只当他听懂了自己的暗示,再度肯定:“关系密切,非寻常之辈能及。”

    萧照闻言,心道:果然如此。

    真是好极了!

    商、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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