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落日熔金。
南梁王世子的车驾抵达奚宁县驿馆,一路声势浩大,引来不少百姓围观,只不过南梁王世子本人却低调,从入城到进驿馆休息,始终没有露过面。
——萧照也不得不低调。
京里头那群人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一路上派了几十批人截杀他,只要他一露面,便是各种下毒、暗杀、迷烟乃至美人计,手段层出不穷。虽然没伤及萧照性命,但也让他受了好几次伤。
还有一回伤药里头竟然被人掺了毒,若不是那天正碰上另一批人刺杀,打翻了上药,恐怕萧照此时得去掉半条命。
休憩片刻,萧照召见了他带来的谋士,此人名唤师岐,是他爹无意招揽来养在王府的清客,因在南梁几次献策颇有建树,萧照此回入京便把人给带上了。
“这两日便要入京,烦请先生替孤再写一封奏折呈上去。”上一封遣往宫中的折子便是师岐代笔,那两日他受了点伤,本就也不耐烦写这些公文折子,便干脆推给了师岐。师岐写完后他只随意扫了眼,没看见什么僭越之语便叫人抄录递了上去。
“世子既然信任师某,师某自然不敢推脱。不过听世子话中的意思,是不准备立刻入京?”坐在他下手,身形单薄、形容苍白的文弱青年含笑问道。
“京中无趣,不如在此处忙里偷闲几日。”萧照一笑。
师岐闻弦歌知雅意,了然道:“奚宁县民风淳朴,二月中又恰有盛会,火树银花,热闹非凡。世子既想与民同乐,不如待盛会结束了再入京。”
萧照这一路上遇到的暗杀不少,京中是个什么局势也暂且未分明。前两日递上折子也是为了看看京中态度——尤其是与萧照定下婚约的清河公主的态度。
清河公主摄政,所有送入宫中的奏折都经过她之手,那封折子本也就是写来试探清河公主对这桩婚事的态度。
不过折子递上后便没有了消息,令更人拿不准清河公主对这桩婚事,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毕竟这桩婚事的由来,只是小皇帝和保皇党走的一步昏招。
如今萧照停在奚宁县,不立即入京,也是存了几分试探京中态度的意思在。
两人三言两语定下事宜,便有驿站的小吏敲门送来膳食。约莫是为了讨好萧照,送来的膳食都是偏向南梁的风味。
侍从提来鸟笼,一只雪白的鸽子在笼中不断扑腾,活蹦乱跳。侍从挑了块鸡丝喂给鸽子。萧照随意扫了眼,一边继续同师岐说话:“这一路来追杀孤的人真是下了血本,派出来的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换了其他人,只怕早在阎王殿里走个七八回了。”
“世子福泽深厚,乃天眷之人。”师岐从容答道。
萧照似笑非笑:“那些刺客除却本事非凡,还个个衷心,难得抓到的几个都守口如瓶。也不知谁如此御下有方,孤真是望尘莫及,来日见了一定要好好讨教。”
他咬重了“御下有方”几个字,有种说不出的讽意。
“世子说笑了。世子治军严明,统御有度,军中莫不服从,谁能在这一道上与世子相比?”师岐答得谨慎,细想一番后又道:“但京中确实有几家大人,颇善驭人。”
“说来,孤倒是听闻清河公主手腕了得,府中上下莫不忠心耿耿。”萧照似是意有所指。
“世子是怀疑清河长公主对这桩婚事不满?”师岐用词委婉克制,但神色渐渐凝肃了起来。
假如清河长公主对世子有敌意,那这趟越京之行,势必会非常棘手。
萧照没有正面回答,侧过视线去看笼中那只雪白的鸽子,被喂下膳食一会儿,原本活蹦乱跳的鸽子便浑身抽搐不止,奄奄一息。
师岐自然也看见了,神情更为凝重:“食物被人下了毒!”
而且还是见血封喉、一击毙命的剧毒,下毒之人分明是想要萧照死。
萧照抬手,示意他冷静。
萧照对这个结果不意外,这一路上他遭遇的下毒少说也有十七八回,最过分的一次,连换三次膳食,都被人下了剧毒。
“去请驿站的官员过来。”他从容吩咐,有条不紊,“明生在这里等朝廷的人,向他们好好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驿馆官员行事居然如此掉以轻心,贼人又行事狂妄,令孤实在惶恐不已。一刻都不敢在这驿馆中待下去。”萧照虽然如此说,但神色却不见一丝惶恐,“若是驿馆的官员问起,便说孤害怕,住到外面的客栈去了。”
这便是要将事情闹大,令背后之人投鼠忌器。
二则奚宁县离越京已经极近,南梁王世子在驿馆被下毒,清河长公主府上不可能不听闻,这是要看商矜的态度。
萧照已经忍了一路,等的就是这个最佳的时机。
天子脚下,他又身份贵重,朝廷不可能不有所反应。
但这些都暂时和萧照没有关系,该头痛的是驿馆的官员。此时地南梁王世子已经带着他的谋士和侍卫在酒楼点了一桌子菜吃饭。
………
萧照遭遇下毒的事情传到商矜耳中,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快。几乎是驿馆一出事,正在庄子上吩咐人挖官银的商矜就得到了消息。
商矜听后冷笑一声。
“怎么没毒死他,否则也不必生出这么多是非来。”
奚宁县的驿馆靠近越京,因为作为地方传来的情报奏折必经的中转站,几乎由他一手掌控,在商矜没有下令动手的情况下,哪家的杀手又那么大的本事,同时逃过商矜的耳目和萧照的人手,给南梁王世子下毒?
不需多想,商矜马上可以断定,所谓的下毒不过是萧照贼喊捉贼的戏码。
何况萧照这出戏冲着谁而来,简直一目了然。商矜近日的烦心事已经够多,萧照还给他无事生非找麻烦。
果然,此等狡诈无耻之徒,便该早早杀了为好。
商矜眸底深色一闪而过,淡淡做了处理:“南梁王世子遇刺乃是大事,便按国法移交刑部处理。也省得刑部尚书整日操着礼部的心,只会盯着本宫的婚事。”
萧照想试探他,刑部那边又与商矜多有不合,正好将萧照这个麻烦丢出去。商矜也能更好地将修河款一事处理妥当。
桑星摇对他的决定自然是无任何异议:“既然殿下将南梁王世子膳食被下毒一案交由刑部处理,以防万一,我们刺杀萧照的计划是否暂停?”
刑部与殿下不合由来已久,将南梁王世子之事交给刑部查探,刑部找不到证据也八成会硬生生攀咬上殿下,非要恶心人一把。
如此便更不能让刑部那边抓到一点尾巴了。
“嗯。”片刻后,商矜不轻不重答了声,“静观其变。”
两人说话之间,挖出来的官银已经钦点完毕。
“回禀点殿下,一共十万两官银在此。”
听得此言,商矜表情尚无变化,桑星摇就已经变了脸色:“不该是十八万两吗?”
朝中一共拨下三十万的修河款,但真正运到地方上去的只有十二万,剩下的十八万都进了工部尚书张一臣的口袋。按张一臣的交代,这十八万修河款都该在此处。
但现在只有十万两,“那剩下的八万官银去了何处?为何会只有十万两?”
商矜神情平静,好似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当然只有十万,这里本来就不存在剩下的八万官银。”
桑星摇蹙起眉头,想了想他这句话:“殿下的意思是……”
“这十万不是修河款。”商矜转过身来,锋利眉眼掠过一丝冷意,“张一臣为官多年,不可能一无所得,这十万是他多年贪污所得。并非修河款。”
“朝廷拨下的修河所用的官银乃是新筑,底部应当有刻‘定宁六年铸’的字样。”桑星摇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拿起银锭,逐一看过去,只见底部刻的年份字样都并不相同,果然不是修河的那一批官银。
“那修河款去哪里了?”桑星摇皱眉不解,“难不成是张一臣故意欺瞒?”
“他若是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给人白养那么多年的儿子。”商矜微微冷笑,“修河款事关重大,涉及工部、吏部、户部和各州刺史,不是他一个工部尚书就能办的下来的。”
而工部尚书张一臣,只是这个环节上无足轻重的一环……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出了事需要替罪羊的时候张一臣首当其冲。
桑星摇懂了。
张一臣是一颗出了事用来转移视线和顶罪的无用弃子。甚至眼下张一臣背后那伙人,比其他任何人都想要张一臣死。
这样才好死无对证。
“那追回修河款的线索岂不是断了?”
桑星摇有心不甘,难道追查这么久,那十八万修河款就这么算了不成?
商矜扫了眼整整齐齐的官银:“张一臣这个工部尚书还在诏狱里好好活着,线索怎么会断?”
桑星摇立刻会意:“奴婢即刻令人暗中盯紧诏狱的动向。”
“去吧。”
静默片刻,商矜颔首。
“殿下……不回京吗?”末了,桑星摇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商矜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声调轻而冷,“我还没有见过那位对我‘心甚往之’的南梁王世子——”
………
“世子对清河长公主是何看法?”
师岐与萧照两人对坐在临窗的雅座上。这是奚宁县最大的一家客栈,已经被萧照租赁下来。借着食物投毒一案,南梁王府所有人都搬出驿馆,暂住此处。
萧照闻言挑了挑眉。
“先帝一生都被臣子制掣,说是软弱也不为过。没想到却生出来了让世家朝臣退避三舍的清河公主。”
“只是商矜未免妇人之仁,若是她再狠一点,如今也没有小皇帝和保皇党什么事情了。”更没有这桩啼笑皆非又令人如鲠在喉的婚事了。
师岐从容笑道:“世子并未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孤知晓先生想问什么。”萧照坦然道,“不过清河长公主再好,也注定非我萧家妇,更不可能是孤想要的世子妃。”
“世子对此事倒是分外笃定。”
“孤娶商矜做世子妃,还不及孤对商矜俯首称臣的可能大。”
萧照嗤笑。
他绝无可能对任何人俯首称臣,便是天子也不配。
所以他也绝不可能娶商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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