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从魏大的手里一把抢过竹筒, 解开竹筒上的红绳,倒出其中的丝帛。
展开丝帛, 他盯着小小的一片丝帛看了几秒。
魏大激动的问道:“公子, 怎么样?”
顾安抬起头,抿住唇角,声音如三月寒风中的冰凌, 泄露了几分不耐与燥意,“这么黑,什么都看不清。你让我看什么?”
魏大听出顾安声音中的危险,心头一慌, 忙道:“小的思虑不周,公子别生气。我这就把火点上。”
他着急忙慌的从怀中拿出一支火折子, 使劲一吹。
嘭――
小小的火苗提供了一点光线, 手里的鸽子骤然见光,挣扎着扑腾了两下翅膀。
魏大小心翼翼的捧着火苗靠近顾安。
顾安垂眸,扫过丝帛上的一行小字, 捏着丝帛边缘的手指不自觉用了力。
魏大眼见着顾安那双素来多情潋滟的桃花眼低垂着, 眼底映着火光, 却一层又一层的漫上寒霜。
他心中惴惴不安, 愈发不敢出声。
顾安就着一点火光, 反复将丝绢上的小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用针线绣出的朱红字迹, 规正的小楷,那抹暗红刺进眼中,说不出的痛。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 他却怎么都无法理解。
“魏大,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你看清楚了吗?”
魏大是魏家的家生子, 说一句看着魏玉长大也不为过。
他是亲眼见过那位南小姐的,见过他家的公子对那位南小姐有多上心,曾经这两位有多么要好。
这位南小姐曾经是魏氏一族从上到下人人看好的主母人选。
就算是魏家那位最刻薄的老夫人也对着南欢挑不出什么不是。
对方的家世无可挑剔,同样出身四姓高门,而且还是白马公的独女。从门第来说与他们魏氏一族门当户对。
长相更是一等一的好,说一句艳冠京城都不为过,跟他们家公子站在一起就如同一对金童玉女。
他们的公子少有才名,而那位南小姐的才学甚至被圣人亲口称赞过,在这方面也可堪相配。
更难的是,这两位还是情投意合。
从外到内,方方面面,这都是一对天作之合的佳偶。
谁也没想到就那么巧,方才下了聘礼,还未及完婚,魏家会突然遭此横祸。
这位南小姐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愿意等着他家的公子,可以说是痴心一片。
听说为了等他家公子,声名都毁了,被南家赶出来,这几年过的非常不好。
但即便如此,这几年魏玉对那位南小姐的关注其实是越来越少,每每听到南小姐的近况也难看出什么特别的动容。
公子另娶了郡主,成婚后两个人也算是恩爱。看着公子对郡主的态度也不是不喜欢的样子。
他本以为自家公子对那位南小姐没什么情意了,却不想这难道是转性了不成?
分明之前,他提出将此事告诉金庭那位求援换南小姐一个平安,公子是一口回绝,没有分毫犹豫。
如今都离了京,就算知道消息又有什么用呢,总不能现在赶回去吧?
他看着顾安的表情,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公子。这上面写的是‘南欢重病,十日内必卒’。唉,南小姐身体一向不好,早逝是可怜了一些。但您也别太过意不去了。”
丝绢从手中脱落,顾安站在黑夜中,怔怔的低着头,久违的感受到一种窒息的感觉,好像一瞬间连心跳都停止了。
他的眼前一瞬闪过很多很多的画面,有年幼时笑着站在花树下伸着手糯糯的喊着他‘阿兄’要抱的粉白团子,有年少时眉眼尚有几分青涩,但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少女。
“好,以后我要做阿兄的新娘子。一辈子跟阿兄在一起。”
“既然你不是我的阿兄,那我以后就唤你玉郎好不好?”
“玉郎,我好累。你背我回去好不好嘛?”
“玉郎,玉郎,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要等困了。”
“玉郎,再过几日,我便要及笄了。你要记得来。”
“玉郎,我会等你的。你别忘记我。”
一声又一声的玉郎犹在耳畔,少女的面貌不断变化着,却总是笑着的。
他的囡囡啊,他精心呵护着长大的小姑娘,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会一下就病了,怎么就一下病到要死了呢?
这样想着,他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南欢的场景。
南欢眉眼间是浓妆都掩饰不住的病气,眼底只剩一片死灰般的黯淡,“事已至此,郡马还有什么话可说?”
盛装在身却格外宽大,她的身形已经单薄得让人生出忧心。
顾安的不断回想着他最后见到南欢那两次的画面,她的伤心,她的瘦弱,她在雨中的哭喊,一颗心像是让尖刀反复绞碎。
明明早有端倪了,那时她带着银镜来见他,恐怕就已经病了。
他明明知道她自小就体弱,他的囡囡就如同一株纤弱的花,需要人照顾,怜惜,格外用心的看顾。怎么能经得住这样的打击?
是他逼死了她,是他害死了她。
他浑身无法自控的颤抖,骨髓深处都好像在泛着疼,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半响都无法回过神来。
不,不是这样的。
他们分明约好了,魏玉会回来娶她的,他的囡囡会等着他,好好的等着他。
她都已经等了那么多年,怎么会一下就病了。他的囡囡怎么会死呢?
他们分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她只需要再给他一些时间。
等到他恢复旧姓,堂堂正正的做回魏玉,她的魏玉会像他们一早约好的那样,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她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他?
魏大看着顾安不说话,忍不住出声继续劝道:“公子。咱们现在陪圣人封禅泰山,离京走到这里了。您为了这一天做了多少努力。这一次平北王没有随圣人封禅,肃王却陪驾在圣人身侧。眼下的情形还不够分明吗?圣人更偏爱长子,而不是幼子。
咱们魏氏满门的荣辱兴衰如今可都指着您呢。到时候肃王继了大统,将来郡主便是公主,您便是驸马。您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为了一个女人犯糊涂啊。”
魏家出事,魏家满门连带着数家亲朋故旧,魏氏族人上千人被逐出京城,流放到几千里之外。
几千里的云和月让这些从前养尊处优的高门世家的公子,一路上是吃尽了从前没吃过的苦头。
魏大知道这位南小姐为自家公子付出了很多,这几年也的确吃了一些苦头。
但就算这位南小姐吃了再多的苦头,她在京城好好的待着,又是南家的亲生女儿,白马公怎么可能对她真的就弃之不顾。
若是这位南小姐没有人护佑,就凭她当年艳冠京城的美貌指定早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
她所受的苦,所谓的不好过也不过是没从前那么备受娇宠而已,再苦也不可能与他们魏家这几年所吃的苦相提并论。
曾经的南小姐的确是魏家认可的主母人选,但现在她说句不好听的,不过是个声名尽毁的女人,门第家世都不如郡主,根本无法为魏玉,为他们魏氏提供多少助力。
魏大不想看着自家公子为了这样一个人在这种关键时刻犯糊涂,重新再扯上什么关系,“公子,您别忘了家主病逝前的嘱托。这南小姐固然可怜,您若是有心,回京的时候咱们出钱为她好好办一场丧事,让她入土为安便也罢了。”
这话落入耳中,便好似火星落进热油,在肺腑之间点起一把熊熊烈火
顾安抬起眼,那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里一片赤红,他一把拽住了魏大的衣领,“你再说一遍。谁要入土为安?”
夜色里,平素风姿卓越的郎君面目扭曲狰狞得骇人,怒声质问,周身的气质前所未有的阴沉而凌厉。
鸽子惊惧的振翅,扑棱着飞入夜幕之中。
魏大一怔,他从未见过顾安这样失态。
他结结巴巴的说道:“公,公子。我,我胡说的。你也别生气。南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等你回去,她肯定还活着,好好的活着。咱们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陪驾――”
话音未落,远远的便传来婢女呼唤的声音,“姑爷。”
顾安的动作一僵。
松香提着灯笼慢慢走过来,“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姑爷。先下酒宴都散了,小姐在房中等你回去呢。”
松香的声音入耳,顾安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方才回过神来。
他松开魏大的领口,后退了一大步。
魏大面色镇定下来,一双眼担忧的凝视着顾安的面容。
他压低声音,“公子。您快回去吧。这事别想了。郡主等着您呢。”
王府。
宋暮从禁军校场操练回来,先入浴池洗了一身的汗臭,又从里到外的换了一身衣物。
这还不算完,换完衣物,还让小太监仔仔细细拿着熏香的铜球滚过衣物。
他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又抬头把一只手伸到全安面前,“你闻闻,我身上现在还有没有味道了?”
成婚之前,宋暮洗澡不是说不勤,但大多数时候根本用不上浴池,匆匆冲洗一下便算完了,熏香也不耐烦用,常常嫌麻烦。
因着这位主子没耐心站着让人用铜球熏染衣物,全安往往只能提前先将衣物熏个几天,不想这一成婚倒是改性了。
全安忍着笑,认真闻了闻,“殿下放心吧。您身上现在只有檀香,什么味道也闻不出来了。”
宋暮放下心来,他抬手对着太监手中的镜子,又正了正发冠。
对着镜中人端详片刻,男人方才满意的勾起一抹笑,“走。我现在去看看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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