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袤难得软下口气,  “从前是父亲的不对。我现在只想你身体康健,以后平平安安的。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情郎。殿下,  以后小女就托付给您了。”

    他越是这般温言软语,摆出一副好父亲的表情,便越是让她生厌。

    一个人,  怎么能厚颜无耻至此。

    “南大人。”

    女人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漆黑的双眸一寸寸亮起清亮疏冷的流光,“你已有了新女儿,  还想我这个弃女一如从前。你不觉得自己太过于贪心了吗?”

    南袤对上那双眼睛,心中感觉到这个女儿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受他控制完全改变了。

    曾经的南欢是骄傲的,  那种骄傲源于他的精心培养。

    他给她最好的一切,  将她放在膝上告诉她,他会永远做她的后盾,像是教授一个男子那样教授她诗书礼仪。

    这是因为他有意要养出一位有林下风致的世家主母,  只有那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名士。

    当南欢在殿下与士子交锋不落下风之时,  以不逊色男儿的风骨学识而扬名之时,  南袤不觉得意外,  他只觉得本该如此。

    当南欢被赶出家门时,  那些由高华门第,  锦绣富贵,诗书经义,父母的宠爱所灌溉出的骄傲便荡然无存了。

    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有越恒这样的小人会痴迷于她的皮相。

    在南袤眼中,  她周身已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由精心培养出的贵女该有的骄傲与风骨。

    她从内到外都分毫看不出曾经的样子,  眸光不负曾经的清亮,那双眼睛黯淡失色,看人都仿佛支离破碎,简直与娼妇无异。

    这些年她过得究竟好不好,根本不必提也不必问。

    可此刻南欢看向他的眼神,却让他想起曾经她立在阶下对圣人应答如流的锋芒毕露。

    他心头划过一点凉意,面上却是一脸无奈,“囡囡,我只有你一个亲生的女儿。”

    南欢忽觉意味索然,这般争论又有什么意义。

    她不可能改变南袤。

    撕去那层温情脉脉的外衣,多年累积下来的孺慕之情。

    她方才清醒的意识到,她的父亲,当朝重臣,南袤本就是这样的人。

    往日的旧情,亲生的骨肉,血缘,乃至于承诺。

    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唯一可以让他臣服的,唯有绝对的权力,比他更加强大的权力。

    只要有利可图,他便尽可虚与委蛇。

    她无法改变他。

    但太清楚如何刺痛他,激怒他,使他感到无利可图。

    “一个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南大人,你便当我死了吧。”

    她满意的看着南袤变了脸色,一字一顿道:“我与南氏之间,再无干系。”

    南袤还想说什么,宋暮冷冷瞥了他一眼,“三思而后行,南大人。”

    他目光深处的危险杀意,太过明显。

    若不是托了他生出的孩子的福,恐怕难逃一死。

    南袤已到嘴边的话,僵在舌尖。

    宋暮抱着人转过身,踩着满地的鲜血,一步步走出堂屋。

    禁军恭恭敬敬的侍立在两旁,南府的家丁跪在角落不敢抬头。

    南欢最后向着这间自己曾度过无数幸福时光的府邸看了一眼。

    柳夫人远远的立在游廊下,她怀中依偎着一个少女,身后立着一个年轻男子。

    三人左右围着数个禁军,乍一看去,倒是颇有几分强权压迫之下母慈子孝的氛围。

    南欢收回目光,“谢谢你。殿下,你又帮了我一次。”

    宋暮低声说道:“不必说谢谢,是我来的太晚。”

    一行禁军退出了南府,连带着尸体与越恒都一道打包带走,这座府邸重新恢复了平静。

    少女震惊不已的去拉扯南辞的袖子,“三哥,你方才看到了吗?那个就是七皇子吗?他抱着出去的那个女孩是谁?”

    南辞抽回自己的袖子,不发一语。

    少女不可置信的喃喃道:“那个女孩就是姐姐吗?她原来与七皇子早就暗通款曲了吗?可是她不是一直在等魏公子吗?这样将魏公子又至于何地呢?”

    平北王宋暮,京中无人不知。

    他是圣人幼子,年纪轻轻却已经立下赫赫战功,比几个哥哥还厉害。

    最为吸引人注意的就是这位平北王至今未娶。

    坊间传闻这位平北王一直醉心于国家大事,无心情爱。

    京中不知道多少高门贵女都暗暗钦慕于他,他从没有对哪位贵女多有一分的怜惜,简直像块冷冰冰的石头。

    可他越是这样,贵女们越是趋之若鹜。

    一个被父母嫌恶,被男人抛弃,被所有人取笑的女人,怎么可能得到他的爱怜?怎么配得到他的爱怜?

    冷不丁的,柳夫人突然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少女捂着脸,止住了话头,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柳夫人厉声道:“你再说一遍,谁暗通款曲?”

    王府的车驾就等在王府门口,宋暮抱着南欢登上马车,将她放在软垫上才松手。

    南欢倚靠在车壁上,血气上涌,用袖子捂住嘴,又呕出了一口血。

    宋暮掀开帘子,向外大喝道:,“快点走!回府!”

    驾车的禁军不敢迟疑,立刻拉紧了缰绳,一鞭抽下去。

    车轮转动着,马匹全力疾驰起来。

    酒劲翻涌,她一时头疼欲裂,又在颠簸中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备受煎熬。

    昏暗的车厢里,男人英俊的眉眼越发的柔和。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此刻他眼角眉梢冰冷的锋芒都被随着车轮的滚动而远远丢失在了南府。

    此刻坐在她眼前的宋暮,双眸深处只剩下些许近似于忧虑哀伤的情绪。

    南欢紧蹙着眉心,强压下喉头的腥甜,本能的避开他的目光。

    马车刚到街口,消息传回王府。

    王府的门从最外侧的大门到最里面的角门,一扇一扇的洞开。

    全安带着人将门槛锯掉,沿路的人清退。

    马车入正门,沿着长道一路畅行无阻,行到屋前方才停下来。

    胡之行早已提着药箱,守在门口。

    宋暮抱着南欢一下马车,他便赶忙帮着推开门。

    南欢本来想说自己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尚且能走这几步。

    但视线透过胡之行的肩膀,望见他身后屋门与房内陈设,她怔在了当场,满眼错愕。

    “这里怎么那么像……”

    宋暮快步将她抱进床帏,接住了她的话,“像轻云殿是不是?说来也是巧,几年前宫中修缮宫殿,拆了几座旧宫殿。我便将轻云殿内的一部分陈设砖石都移来了此处。”

    世上哪有那样巧的事情。

    轻云殿建成虽已有百年,却还没有破败不堪到非要拆除的地步不可。

    她入宫给宋芸做伴读时,便住在轻云殿的偏殿,房间陈设与这间房间一模一样。

    平北王的王府独占一坊之地,这份豪奢阔气京中独一份,怎么就穷困到要去扒宫中的旧砖石,讨来宫中的旧物。

    这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却又的的确确是他做出来的事情。

    早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收集有关她的点点滴滴。

    这太令人意外了。

    这份感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不知道,她也想不出一个答案。

    在她的记忆中,他明明应该是讨厌她,却因为另一个人的缘故不得不照顾她。

    南欢垂下长睫,头疼得没法集中精神思考许多。

    宋暮松开手,瞥向胡之行,急急的催促他,“胡先生,您快替她看看。”

    胡之行上前为南欢诊脉。

    半响,他收回手,看着床榻上肤白胜雪,恍若即将融化在夏日的美人禁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下去。

    南欢心中已有所觉,她勾起唇角,笑了笑,“大夫,你说吧。什么我都受得住。”

    这步田地了,她还有什么是受不住的呢?

    最坏无非就是死。

    宋暮站起身,“胡先生,你出来说。”

    南欢躺在床上,两个人合了门走出去,像是生怕让她听见。

    一会儿,宋暮推门进来。

    南欢沉默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他大概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难看,周身戾气丛生,好似准备提刀砍人解解气一般,寻常人见了恐怕要吓得打哆嗦。

    宋暮掀开下摆,半跪在她的床边,平视榻上女子的双眼,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腕。

    “胡先生说你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先天不足。”

    这个姿势对于高大的平北王来说,有些太过于委屈。

    南欢将手往回抽,抽不动,只得慢慢说道:“殿下,我知道我的身体是什么样的。”

    所以也不必骗她没什么大问题哄她开心了。

    光从窗棂投进来,错落在他本就硬朗的面上织出窗棂上的花鸟格纹,凭空柔和了几分眉眼间的凶恶。

    宋暮握着她的手腕,忽道:“南欢,你嫁给我好不好?”

    南欢心口一滞。

    宋暮的目光灼灼,“我现在就入宫去向父皇求一道赐婚的圣旨。南欢,我们明日便成婚好不好?”

    南欢抿了抿唇角,她脸上的情绪变幻,“殿下,你应该娶一位出身高门,清清白白的淑女。不要拿我取笑了。”

    再次从宋暮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一面怀疑他是不是疯了,一面却又忍不住觉得是自己疯了。

    她疯了才要拒绝这样好的机会,拒绝触手可及的泼天富贵。

    如果她能学得南袤三分该多好,不管什么感情,道德,眼中只有利益。

    哪怕学会母亲三分聪明,此刻也该答应下来,温言软语小意温存。

    可她恐怕永远都学不会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骗不了自己,也不忍去骗他。

    他明明有无数更好的选择,她配不上他。

    宋暮凝视着她的面容,“可我只想娶你。三姑娘,我这辈子只想过与一个人偕老。那就是你。”

    南欢面无表情,“殿下莫要再拿我开玩笑了。即便是真的,圣人也不会同意。”

    或许曾经没被赶出家门的南欢是配得上圣上最宠爱的七皇子的。

    但如今的她,圣人怎么可能愿意赐下圣旨。

    不仅圣人,言官礼官也不会同意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嫁入王室,作为皇子正妃。

    宋暮直勾勾的盯着她,“擒回东藩的首领时,父皇问我想要什么赏赐,凡我想要,即便丹书铁券尚方宝剑也可。三姑娘,你知道那时我向父皇讨了什么吗?”

    南欢听见自己的心跳,漆黑的眼底泛起波澜。

    宋暮直视着她的眼睛,扬起笑,眼里却难有半分笑意,“我告诉父皇,我不要任何丹书铁券,我也不要尚方宝剑。我用所有的军功只想换自己选择妻室的权力。”

    南欢的神色之间,多出许多慌乱。

    平北王斩获战功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这几年他都在京城。

    开酒舍的时间里,从客商口中得到有关于平北王的消息远远比获得魏氏的消息更容易。

    她听过很多人谈论他为什么迟迟不娶,却从没想到答案会与自己有关。

    几年前他就向圣人讨来了自择妻室的权力,为什么不立刻要一道娶她的圣旨呢?

    这个疑问的答案瞬间便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因为那时她还在一心等魏玉。

    她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似乎比她所设想的还要更多,开始的时间要更早。

    他的神色郑重得让南欢再难以告诉自己,他只是在开玩笑。

    他的声音低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一刻。三姑娘,我对你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玩笑之言。我是认真的。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娶你为妻。”

    南欢喃喃道:“不值当。你喜欢我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已经失去一切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值得这样一份感情。

    任何人看来,她都是不配的吧。

    她回想着自己过往与宋暮的交际,记忆中,他们从认识起的回忆便几乎都称不上愉快,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他来买酒,喊一声三姑娘,她给他的酒打了个九折。

    她怎么都想不起,究竟有什么开心的,值得让宋暮喜欢的地方。

    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一定不会喜欢她,那个人才应该是宋暮。

    到底哪里出错了?

    他的眼中倒映出她的倒影,眼底是毫无掩藏的炙热情感,“我可能在你眼中永远都没有魏玉的文雅,不是你所喜欢的样子。”

    他话音微顿,强硬的握住她的手,放到唇间在她的手指上落下一吻,“但我可以你一切,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不要拒绝我,嫁给我。”

    南欢看着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惨白的面色,头疼欲裂。

    她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活不过十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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