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干涩,南欢挣扎着从美梦中醒来,入眼望见一方半透明的暗花纱床幔,隔着朦胧的纱幔,屋中陈设依稀有几分熟悉。

    她怔怔的望着纱幔之后不甚清晰仍旧能够看出华美的陈设,怀疑自己尚在梦中。

    若不是在梦中,又怎会回到南府?

    “小姐,你醒了。”

    一人快步走上前来,拉开床幔。

    天光大亮,在拉开纱幔的瞬间,灿烂的阳光争先恐后的涌入床榻。

    南欢将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楚分明,房中的摆设用具一应都是她所熟悉的。不是她所住的那间闺房,而是相邻的馨园。

    而眼前之人,也分外熟悉。

    女人生的秀美,一双杏眼,唇边一点红痣,笑起来颇有几分娇俏。

    正是她曾经的贴身丫鬟妙乐。

    南欢初醒还有几分混沌模糊的意识,一时让这张脸震得清醒了不少,点点滴滴有关于过去在南府时的记忆涌入脑海。

    记忆中娇俏的少女,此时已经做了妇人打扮,头戴金簪,瞧着颇有几分气派,想来这些年应当过的不错。

    她在南欢的注视中,莞尔一笑,“几年没见小姐可还识得婢子?”

    宿醉之后的困乏与恶心感涌上来,南欢头疼欲裂,怀疑自己还在醉着才会见了这么一遭,不由得捂住头,闭着眼低唤了一声,“奶娘呢?”

    妙乐,“您现在被接回家了,夫人谅解这些年王婶照顾您多有辛劳,特赏了她厚礼,将她送回家乡休养,也尝一尝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您放心,以后我照顾您,不会比王婶差。”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传来,紧接着就是一声推门的响声。

    南欢闻声睁眼看去。

    所见不是奶娘,却是阔别已久的亲娘。

    一群婢女与仆妇鱼贯而入,众人簇拥着的贵妇人从光亮处走来。

    那贵妇人生就一张芙蓉面,柳眉细长,双眸清润,只是眼角的细纹显露出些许年龄,却更添几分风韵。

    不是柳夫人又是何人呢?

    南欢浑身微微一僵,刹那之间,分不清心中是喜悦更多还是畏惧更多。

    离家日久,她对亲人,对曾经与她相识的故人都怀抱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态。

    且敬且畏,不是不思念,只是临了到底是畏惧的。

    她知自己声名尽毁,却怕从亲人旧友的面上看到讥讽,嘲弄,嫌恶,轻蔑……

    四目相对,柳夫人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眼眶一点点的红了。

    她上前几步,扑在了她的床前。

    南欢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闻着熟悉的,只属于母亲的淡淡的温柔的九合香,眼眶一红。

    若是梦,这梦也未免太过于逼真了一些。

    她的目光贪恋的流连在母亲的眉眼之间,只盼这个梦晚些醒来,让她再多看一眼。

    柳夫人将她搂进怀中,又是哭又是笑。

    “囡囡,你可算是醒了。娘整日的担心,生怕你有什么事。你怎么这样傻。”

    柳夫人这一哭,周边的仆妇便跟着也红了眼眶,哭成一片。

    南欢被柳夫人抱在怀中,听着耳畔母亲哀切的哭声,不由道:“母亲,我没事。莫哭。”

    出口的嗓音沙哑又虚弱,原本就干涩的嗓子稍一开口愈发疼痛。

    柳夫人哭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抚了抚南欢的肩背,这一抚,刚止住的眼泪便又往下掉。

    “我的囡囡,我的囡囡啊,你瘦成了这般样子还说什么没事。”

    自门外走入一人,“娘亲,切莫再哭了。下午你还要去赴宋国公夫人的宴。”

    柳夫人这才稍稍放开怀中的女儿一点,抽出帕子擦拭着面上的泪水。

    南筱看向南欢,目光一寸寸扫过她苍白消瘦的面容,眼底冷色愈重。

    南欢触及南筱的目光,浑身一颤。

    离家两年,她对家中之人,尤其父兄,都是羞愧且敬畏,平日也是避之不及。

    但这大抵只是个梦吧。

    若不是梦,南筱又怎会正眼瞧她,她怎会被接回南府。

    既是梦中,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她不再犹豫,低声唤道:“二哥。”

    南筱微微颔首,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既然回来了,便安心住着吧。”

    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让这个梦又显得真实了几分。

    南欢仰头望着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二哥可是十分憎恶我?”

    南筱听到这话一怔。

    柳夫人在一旁忙道:“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们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憎恶你。”

    南欢敛眸。

    柳夫人抚了抚她的长发,“囡囡,你只管住在家中好好休养,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只管跟妙乐说。好好养好身体。你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南欢乖顺的点了点头。

    妙乐从婢女手中接过药汤,走上前在床边坐下,扶着南欢,“小姐,来,喝药了。”

    南筱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不发一言。

    柳夫人坐在一旁,不错眼的盯着南欢喝完了一碗药,又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体己话。

    南欢本就头疼,一碗药下去,困乏又更重了几分,听不到一半就又昏睡了过去。

    她病的昏昏沉沉,也分不出白天黑夜,意识朦胧之间,偶尔听见耳边似乎有只言片语。

    有人轻轻将她抱起,声音熟悉,“小妹,喝药了。”

    温热发烫的药水沾湿了唇瓣,她无意识吞咽了一部分,却又有一部分溢出了唇角,下巴被人用软布擦拭。

    她让人擦了几下,意识才算清醒了些,强撑着睁开眼睛。

    南辞露出又惊又喜的笑容,“小妹,你醒了!”

    南欢靠在床头,眉眼秀美,却透着一股久病的虚弱,双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看人的目光带着几分迷茫,明明是才刚醒,但眼神中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定定的看了他几秒,似乎才终于将他认了出来,“兆安哥哥。”

    没有什么梦会连着做两次,她竟是真的回到了南家。

    倒是她想错了,父亲原来对她尚存一线怜悯。

    南辞高兴得把手里的药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他把双手伸进袖子里摸了一番,神秘兮兮的说道:“小妹,你猜猜兆安哥哥袖子里藏着什么好东西?”

    南欢犹豫了一瞬,轻声问道:“是什么?”

    从小,南辞就很疼她。

    他们两个的年龄相差不大,他常常把自己的玩具送给她,见到喜欢的,好玩的东西也要专门拿来送她讨她开心。

    可她还是忘不了最近一次见到他,他坐在马上,众目睽睽之下喊她为疯女。

    见她有所犹豫,就连望向他的眼神都透着些许不自觉的小心。

    南辞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他强打精神,“唉,你这人真没意思。让你猜你也不肯猜。”

    他将手从袖中拿出来,掌心中躺着一枚白玉打制的小兔子。

    南欢一如古井幽潭般沉寂的双眸在望见那只兔子时泛起波澜。

    “铛铛铛——,”南辞笑着将小兔子递给她,“你瞧瞧喜欢不喜欢?”

    南欢已经过了见到一件可爱的小玩意就会开心的年纪。

    她垂眸盯着那枚兔子,一言不发的看了很久,忽然觉得眼底酸涩。

    这样被人哄着,宠着,记挂在心上的日子,自从她绝食对抗那桩婚事就再也没有了。

    南辞有些手足无措,他慢慢收回手,用另一只手挠着后脑勺,“怎么了?不喜欢吗?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这种小东西。”

    南欢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露了哭腔。

    从南辞的角度只能看见她苍白消瘦的面容上微微发红的鼻尖,他的目光不自觉多出几分怜惜,“也是。我们囡囡都长成大姑娘了。也不能还跟以前一样。哈哈哈。囡囡,不,小妹,下一次我寻点别的东西送你吧。你想要什么呀?”

    南欢抬起眼,漆黑的眸子氤氲着一层泪光,眼眶红红的,瞧着就跟只浑身雪白只有眼睛红的兔子一样。

    “我很喜欢,”她一开口眼泪就簌簌的往下落,“这个小兔子我很喜欢。兆安哥哥,我没有不喜欢。”

    南辞慌忙把手里的兔子塞给她,“囡囡,你别哭啊。喜欢就拿着,不行我再给你买一个,不,咱们买一箱。你要多少哥给你买多少好不好?”

    他手忙脚乱拿了方才擦药汤的帕子给她擦眼泪。

    南欢攥着手里的兔子镇纸,抽噎着说道:“我只是,我只是太开心了。”

    她本以为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南家,永远只能在梦境中与父母亲长相见。

    没想到还有一天能够回家,伏在母亲怀中,收到兄长赠的礼物。好像离家几年,但一切都没有变过。她仍是南府上下最受疼爱的小女儿。

    南辞松了口气,放下帕子,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分毫的不耐。

    “小妹,开心才不能哭鼻子呀。今天就送了你一只兔子就哭成这样,以后我还再送你别的东西可怎么办。”

    一旁的妙乐笑着端药上前,“小姐,别光顾着说话。这可是夫人专门嘱咐用上品的野山参还有各种珍贵药材炖出来的补药。您快些趁热喝了吧。”

    南欢一怔,“专门为我炖的补药?”

    妙乐笑道:“可不是。夫人与老爷很是关心您的身体呢,用的药都是最好的。”

    南欢接过药碗,喝了一口。

    她自小身体就不好,进补是常事,补药从小喝到大,许多味道特殊诸如人参之类的药材进口就能尝出来。

    这一碗的确是补汤,用的参也是难得的好参。

    得到的太多太顺利,反倒让人心生不安,害怕一切都是虚假的。

    南欢喝完一碗补药,骤然得到眷顾的惊喜退去,心底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她擦干净眼泪,定定的看着眼前人,“兆安哥哥,我不要别的什么。你能不能帮我见一见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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