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芸瞠目结舌,紧张的说不出话来,“是,是……”

    顾安替她圆场,“这是我们的不对,不知这位姑娘是公主的身边人。小臣替郡主向公主赔罪。”

    南欢听着这道盛气凌人的声音,猛地抬起了头。

    宋灵却是半分情面也不给他留,冷嗤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替她赔上罪来了。她好歹姓宋,你呢?乡野村夫尔!一副贱相!”

    她骂完这一通仍不解气,手里紧紧攥着鞭子,盯着顾安,愤愤的想着若是他敢有一字的辩驳让她抓到把柄,就惩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狠狠抽上他几鞭子解解气。

    南欢嘴唇动了动,又强压住了想要替魏玉求情的想法。

    她居然会在听到魏玉被人攻击时,仍本能的感到不忍和揪心。

    魏玉受辱,与她又有何干呢?

    他回京入城时都能够眼睁睁的看着她当街受辱,坐视不理,甚至在众人面前叱她为疯子。

    顾安低垂着头,听闻此话也未曾露出丝毫怒色。

    “公主教训的是。小臣卑贱。”

    南欢瞧着他低头恭顺,没有一丝受辱愤怒的样子,漠然移开目光。

    宋灵攥着鞭子的手松了又紧,却是挑不出什么错处。

    反倒是宋芸涨红了脸,宋灵这样羞辱她的丈夫,何尝不是在羞辱她。

    这桩婚事虽然是父亲为她所指,但宋芸私心是十分喜爱且满意这位郡马的。

    她从小在封地长大,所见的同龄女子没有一个比她身世更高贵。

    顾安相貌俊朗,谦谦君子,待她十分体贴温柔。

    他的才华连她的父兄都称赞。

    唯一的缺憾只有他出身不够显贵,只是寒门小姓,父母双亡,无亲长可以依傍。

    宋芸从前不觉得这是什么缺点,顾安无亲长,她便不用孝敬公婆,也免了一桩麻烦事。

    寒门小姓的郎君才会对她百依百顺,左右也无人敢在她面前标榜门第。

    此时宋灵几乎写在脸上的看不起与轻鄙之语便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底。

    她平生从未遭受过这样的耻辱。

    入了京,她方才知道一个区区的郡主身份在权贵云集的京城算不得什么,而那四姓所出的贵公子才是少女梦寐以求的夫君。

    若她嫁的不是寒门,而是四姓十望,又怎会平白受这样的辱。

    宋灵冷冷的扫了一眼宋芸,向着马下的南欢伸出手,冷声道:“你傻站着干什么?”

    南欢不假思索,抓住了那只递来的手。

    顾安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了离去的二人身上,眼底滑过一抹暗色。

    日头正烈,行宫内宫婢来来往往,却个个都放轻了脚步。

    宋灵捏着象牙筷夹了一块烧兔肉放进对面的瓷碗中,“白粥有什么好喝的,尝尝这肉。我今天才猎的,新鲜的不得了。别人想吃我还不给呢。”

    坐在桌边的人一身盛装,但面色却是脂粉都掩不住的惨白。

    南欢其实没什么胃口,她尚在病中,连这几日都只喝粥食,不沾半点荤腥。

    但公主的好意自然不好拒绝。

    南欢浅浅的咬了一口那块兔肉就放下,拿起帕子擦去唇角的油脂,连带着口脂也一并擦去,露出失了色的唇瓣。

    她微勾唇角,牵出一抹淡笑,“果然十分美味,多谢公主恩典。”

    宋灵望着面前人清减消瘦的身形,思及自己带她一路回来,隔着衣物所摸到的瘦骨嶙峋,眼底多出一抹泪光。

    “谢什么谢,我们几年未见。你一口一个公主,是不是连一声姐姐都不愿意叫了?”

    本朝皇室的公主是跟皇子一样要请先生开蒙教书的。

    宋灵是今上的幼女,读书时宫中没有同龄的公主可以一起陪伴着读书,未免公主孤独,今上特意从朝中显贵门第挑了几位年龄相仿的贵女让宋灵挑选自己的陪读。

    宋灵性子算不得好,接连换了几次伴读都处不来。

    世人都道这位小公主跋扈任性,仗势欺人,从不给人留脸面。

    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小公主有颗怜弱之心。

    南欢作为伴读入宫,她小宋灵两岁,又素来体弱。本来家中都担忧她会受这位公主的欺辱。

    不料,这位公主却是因她体弱对她多有照拂。

    南欢住在宫中那段时间,二女吃住都在一处。

    宋灵于她,不是亲姐姐也胜似亲姐姐。

    十三岁,魏家上门提亲,她离宫回到家中,本是为了待嫁。

    离宫之时,宋灵打趣她终于心想事成,送了她一柄玉如意,言及等她大婚再奉上一份厚礼。

    年少时的嬉笑还在耳畔,她本以为自己的幸福触手可得。

    此时想来又何其可笑。

    自她决意等魏玉起,家人,旧友,都一概被她所舍去了。

    她与宋灵多年未见,中间不是没有相见的机会,宋灵有派人上门请过她三两回,想要帮她与家人说和。

    只不过她心意已决,笃信魏玉不会负自己,对于他人的好意相劝一概听而不闻,避而不见。

    将自身所有系之于一个男人,她何其愚蠢。

    此时再见,却是物是人非。

    他日言之凿凿的郎君怀中已另有佳人,倒是昔日的旧友仍愿给予几分好意。

    今日若没有宋灵出手相助,她还不知道要遭到怎样的戏弄。

    南欢面上愈发黯淡,“不敢忘的。灵姐姐。今日多谢你出手相助。”

    宋灵所了解的南三小姐虽是体弱,可性子却不弱,脊骨之硬不逊男儿。

    安州南氏养出的贵女,无论姿容,才学,性情,皆是第一等。

    她十三岁初长成之时,便是众所周知的风致无双,哪怕面对王侯也无半分惧色,言谈之间对答如流。

    就连父皇也赞她才思敏捷,直言她若是男儿身,必又是一良臣。

    从前的南欢端端站在那里,谁敢看轻半分去?

    几年未见,宋灵从未想过南欢会变成这般样子。

    曾经的骄傲与锐气尽褪,纵使华服在身,也仍旧难以撑起这份华贵,身上艳丽的色彩与奢华首饰更衬托出她面容之间的沉寂倦怠。

    她明明正是好年华,却连笑都像是在哭。

    坐在这里,却好似心神都不在一处,失魂落魄的。

    宋灵这么几年心中对南欢是有气的,气她为了一个男人不顾一切。

    但她也知道这就是南三小姐的性子,她骨头硬,认定的事情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此时看着好友这般模样,她便知道她是终于撞了南墙且撞得粉身碎骨,一时心中也不见得好受。

    宋灵眼中含泪,抚了抚她的肩头,“你怎么将自己弄成了这般样子。这般瘦,瘦的只剩个架子了。”

    她咬牙,“这姓魏的真真是该死!我迟早要治一治他这个负心汉。”

    南欢听着宋灵骂人,鼻头一酸,心底空了的那一块又在隐隐作痛。

    她强压着情绪,状似平静的说道:“算了。灵姐姐,此事已了。我不想再提他了。”

    “好。不提了。此事了了就好,了了就好。快吃饭,尝尝,今天这些菜我都让下面人做的你喜欢的。可惜不是宫中御厨。”

    宋灵自己没有吃上几口,却是一个劲的往南欢碗中添菜,把她的碗都堆得冒了尖。

    南欢闷头吃饭,吃得味同嚼蜡,尝不出什么滋味。

    若是在自家,她早放下筷子了,只不过难得重见旧友,她不想辜负宋灵的心意,便一样一样的将一碗的饭食往口中塞。

    “世上多少好男儿。欢儿,别的不说,我都不知道,你竟然与老七关系这般好了。今日他的人来与我说,还吓了我一跳。我当他是诓我的。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在那里。”

    “王爷,”南欢咽下口中的食物,勉强笑了笑,“王爷的确是个好人。”

    “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我记得他老欺负你。你们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宋灵。”

    一道声音沉沉地从门口传来。

    南欢抬眸看去,正撞上来人的目光。

    “我不在,你又背后说我坏话。”

    他已换了衣裳,一袭青衣,满袖檀香。

    打扮瞧着不像是出来射猎的武人,而是出来吟诗作对的文臣,但他威势太重,眉眼间总有几分煞气,身形威武有余,却缺了几分文弱俊逸,到底是不像。

    不像……

    不像什么?

    南欢忽然回过神来,心中惊骇,攥紧了手中的调羹。

    她惊骇于自己到了这种境地,许是这年年岁岁的爱慕已成了习惯,竟还在念着那负心人。

    这双眼几年来,旁的事情不做,只痴痴等着归人。

    望见人就比对是不是归人,几乎成了她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她面上褪去血色,只觉齿冷与厌憎,厌憎自己这般下贱愚蠢。

    南欢闭了闭眼,搁下手中的调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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