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伞沿坠成一道雨帘。

    他隐在水幕之后,身影仿佛笼着一层模糊不清的水雾,绛色的罗裳像一团浇不灭的烈火红得刺目。

    南欢看不清他的面容,她用力仰起头,大雨打的她睁不开眼睛。

    他的迟迟不语使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她一点点垂下头。

    是了。

    她太莽撞了,仅仅是这样贫乏的言辞怎么能说动平北王帮她?

    想要别人帮忙,总得付出点代价。

    这样的道理,南欢从前不懂,如今却是懂了。

    可她早已一无所有,腰间锦囊里满打满算也就几百文。

    几百文能买平乐坊的女乐一夜,若拿到平北王面前不过贻笑大方。

    别的不说,光这一件锦缎的外袍又何止三百文。

    南欢既慌张又无措,手指紧紧攥着衣服,浑身抖得厉害。

    “起来。”

    嘈杂的潇潇雨声中,他的声音似乎压着某种情绪。

    伞柄倾斜,穿过那道雨帘,光线一瞬交错,明暗变幻,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俯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南欢不得不随他的力道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伞并不大,供二人避雨已经是勉强。

    他的一声笑声从头顶传来,“没想到。三姑娘还有这般柔顺的一天。”

    宋暮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冷冽如冰,“你想再见他一面?你知道顾安是谁吗?”

    南欢固执的说道:“他不是顾安,他是魏玉!”

    宋暮挑了一下眉,很快眉梢又压了下去。

    他与魏玉的文质彬彬不同,面容轮廓硬朗而深邃,眼角眉梢总有几分让人畏惧的危险气质,那双眼睛便如同幽邃的,昏暗的丛林,盯住一个人便仿佛随时会将对方吞吃殆尽。

    这样一张脸,常常会使他人感到凶恶且畏惧。

    可南欢并不怕他。

    他沉沉的注视着她,“好。他是魏玉,那三姑娘可知道魏玉这一次进京是什么身份吗?”

    南欢直勾勾的看着他,等一个答案。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用力,答案已到嘴边,对上南欢那双眼睛,却不由得错开目光。

    沉默半响,他眉心紧皱,“罢了。我帮你再见他一面。他如今是什么身份,这个问题你亲自去问他。”

    “谢谢你。”

    南欢骤然笑了出来,眼睛还是红肿的,眼底泪光闪烁,又哭又笑,满面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语无伦次激动的又说了一遍,“谢谢您。殿下。”

    宋暮强硬地拉过她的小臂,将伞塞进她的掌中,她的手冰凉而湿润,只关节处冻得微微发红。

    “这伞你拿着,赶紧回去吧,换身衣服。喝口热汤。”

    南欢一只手擎着伞。

    宋暮转过身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沉月,他连忙撑着伞走来。

    南欢拉住他的袖子,急切的问道:“什么时间?”

    宋暮的动作微顿。

    南欢,“什么时间殿下能帮我再见玉郎一面?”

    “十日之内会有人登门接你,你且回去好好休息。”

    南欢垂着头走出去几步,回头看了一眼。

    宋暮站在雨中,注视着他。

    南欢不自觉对他扯动了一下嘴角。

    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至少魏玉回来了,他一定有什么隐情,亦或者,不得已的苦衷。

    南欢了解他,因为他们认识的时间太长了。

    安州南氏与崖州魏氏世代交好,两家都是累世高官的名门望族,南欢出生时体弱多病,她爹为了留住这个孩子,访遍高僧,光是香火钱捐出去十万贯,得一高僧指点改名换姓,将南欢交到当时子嗣丰足的魏氏代养,养到七岁才归家。

    她自有记忆起便与魏玉在一起,魏玉于她就如同生命的一部分。

    他怎么可能会不要她呢?

    只要再见一面,再见一面说清楚,她都能体谅。

    现在不成婚也行,她可以等。

    只要能明媒正娶的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与他在一起。

    五年都等过来了,她也不怕再多等一等。

    他说过的,这辈子他有她一人就足矣。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不要她了。

    她也要他与她一字一句的说清楚,讲分明。

    ·

    回到平乐坊,正撞上举着伞一脸急躁与忧心的王凤珠。

    她见着南欢大惊失色,“小姐,您怎么给淋成这样了?快快快,我回去给您煮一碗姜汤。”

    南欢攥住她的手,“奶娘,我见到魏玉了。”

    王凤珠向后望了一眼,巷口空无一人,南欢是孤身回来的。

    她皱眉道:“那魏公子人呢?他怎么不送你回来?”

    说完这话,她察觉出不对。

    南欢等魏玉,已等了五年。

    日盼夜盼,哭醒不知多少回,就盼着魏玉平平安安的回来。

    怎么这会儿见到人却没有半分喜悦之色呢?

    不止没有喜悦之色,她面上惨白一片,唯独双眼红肿,一看就是方才哭过一场。

    倡肆的老妈妈倚在门框上,就着那片瓦遮头,与对面的典当铺伙计攀谈。

    下雨天,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一条街的铺子都闲着。

    街坊们自南欢走入街口就盯着她瞧,又将二人的话全听进耳中。

    老妈妈了然一笑,“我说什么来着。等了也没用。你那个魏公子不会回来了。回来了又怎样,郎心易变。五年未归,说不准早左拥右抱,温香软玉在怀,孩子也不知有了几个。哪还记得你这么个人。”

    南欢的眼睛立时又闪烁起了泪光。

    王凤珠见南欢这般反应,她心头咯噔一声响。

    绢行的娘子开口道:“要我说啊,南小姐你也别太伤心了。你从前是南氏的贵女,生的又漂亮,男人喜欢你是再正常不过。如今……唉,还是别等了,别傻了,好好重新寻一个良人,过自己的日子吧。”

    老妈妈,“可不是这个道理。起码三姑娘你如今虽说年纪大了些,好歹尚且是良籍,纵使不能同昔日那般嫁予王孙显贵。找个小官小吏,货郎商客,还是绰绰有余嘛。我就认识好几个客人,都说很喜欢你呢!”

    南欢强逼自己不要落泪,面上压着情绪,冷冰冰的说道:“我已不是南氏的女儿,称不上什么贵女。旁人喜欢我与否,我不关心。至于我等不等魏玉,嫁不嫁他人,也不劳诸位操心。”

    她们什么都不懂,既不知她与魏玉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从前魏玉待她有多好,又不曾见过魏玉,不知他是多好的一个人。

    她与他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指摘。

    即便魏玉不要她了,她也不可能另嫁他人。

    这话说得重,南欢冷下脸时颇有几分久居上位的气势,几人一时噤声。

    南欢抿着唇,与王凤珠一到回了酒舍。

    换了衣裳,喝了姜汤,南欢呆坐在床榻上,望着墙上的画像失神。

    王凤珠瞧着南欢这般情形,更是半分也不敢开口问了,只是将屋内捆酒坛的麻绳与裁布的剪子一应收了起来。

    “小姐,今天酒舍还开吗?要不休息一天?”

    南欢半响才回过神来,片刻后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王凤珠愈发小心翼翼,“小姐,今天下这么大雨。没什么客人。要不酒舍就关门一天吧。”

    自从南欢开起这间小小的酒舍,无论刮风下雨,她都照常开门营业,从来没有一天休息。

    她怕停一天,少接待一个客商,就会错过有关魏玉的消息。

    南欢沉默了很久,久到王凤珠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开。”

    王凤珠迟疑着说道:“小姐,魏玉既然已经回来了。这酒舍还要开到何时呢?”

    南欢攥着腕上的长命缕,她下定决心,“再开十日。”

    这决定下的并不容易,她的嗓子早已哑了,说着话时带着颤音,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我再等魏玉十日,我要再见他一面。他得给我一个说法。”

    王凤珠不敢问南欢今日见到魏玉时的场景,也不敢问魏玉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只消看着南欢的表情,哪有什么猜不到的呢?

    她心疼又忧虑,“小姐,十日之后呢?”

    “十日之后,”南欢重复了一遍,话音停住,眼中满是茫然,“我不知道。”

    这五年,她全凭着一口气坚守那个诺言。

    她想过最糟的可能就是魏玉死在不知哪里,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回来,她早做好准备等他一辈子。

    却从没想过魏玉回来了,但他却换了名字,仿佛换了一副心肠,故作不识,口出恶言。

    想到他当时的表情与言辞,南欢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心口一阵阵的闷疼。

    若再见他一面,他仍坚称他是顾安,他仍对她恶言相向。她该怎么办?

    若他不要她了,她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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