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来到无妄崖的人都会被叶清漩劝返。
只有阿澜是个例外。
她来的那天穿着火红的衣裙,像天边的晚霞一样卧在枝头,抱着葫芦吃酒,将无妄之地染出一抹生机。
见他盯着自己,笑问:“你也渴了吗?”
叶清漩不渴,他是这里的守护者。
他只想将这个姑娘劝返。
可她怎么也不肯走,甚至还厚着脸皮说,她要在这里搭个窝过活,她说他一个人太孤独需要有人陪,她还说她喜欢这样的世外桃源。
看着黄沙漫天的焦土,叶清漩觉得她对“世外桃源”四个字怕是有所误解。
叶清漩撵不走她,只能和她来来回回讲大道理,她总是笑眯眯地岔开话题:“仙君长得真是好看,怎么看都看不腻。”
即便没怎么出过璇光宗,叶清漩也知道这样的行为甚为轻浮。在凡间界的女修大多都恪律守己,才不会像她这般胆大妄为。
叶清漩冷脸相待,不再理她。
她反而来劲,整日不是趴在他房顶,就是挂在他树头,他在在屋里看书,她就在窗外看着他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看得入迷,还会伸手碰他的眼睛,“仙君,你这双眼睛真好看……”
叶清漩不习惯这样的亲近,打翻了书籍。
他在璇光宗一向都是受人敬仰,没人敢这样对他。他气得将她拍走,在房屋周围接连设下三道禁制,不闻、不听、不看。
等到第二天,她又会没脸没皮地提着酒过来,把结界划开一道口子:“好仙君,是我错了,我来给你赔不是。”
他不理她,她就挂在他窗外的树上,看着月亮下酒,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
红衣如霞,染红着荒芜的焦土,无妄山的一切都开始习惯她的存在。
有一次枝头空空落落的,她没来。叶清漩走神了好几天,忽然在一天夜里被她叫醒。
她腰间挂着酒葫芦,装得满满当当,“我酒喝光了,出去了一趟,仙君没想我吧?”
叶清漩不吭声。
他有点气自己,怎么会为这样的人走神。
“不过我给你带了礼物。”
她从袖中挥出无数的花瓣,在风中化作银蝶,勾勒出世间万象。
“仙君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她浅浅一笑,光斑流丽,“这叫白蝶花,我在里面记录下万千山水,即便你在无妄之地也能观世间百景……”
无妄之地多断壁沟壑,枯骨漫天,根本就没有这么美的地方,也没有这么美的笑容。
那天是叶清漩第一次心动,那种感觉就像荒芜中开出朵朵繁花,源源不败。
此前师兄还笑话他:“你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随后他看到睡在叶清漩房间里的少女,惊得下巴都掉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对她就这么放心吗?”
叶清漩点头。
他相信她。
此后七年间两人一直这样过来,相互陪伴,相互帮忙,偶尔也会遇到危险,但阿澜的身手很好,她经常帮他的大忙。
有时她也会离开无妄之地,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几月,在叶清漩紧张等待的时候,她就笑话他:“我要陪你一辈子,你怕什么?”
说着,便踮起脚尖亲吻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叶清漩什么都没想。
只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偏执地相信她不会骗自己。
他以为两个人会这样过一辈子。
直到那天,她再也没有回来……
手中的万古盘剧烈震动,指引出最后的方向,叶清漩跋山涉水找了两天,终于确定他要找的人就在青峦山。
青峦山,隶属妖界狐族。
自从凡间界和妖界和平相处之后,两界便就此打通,再无禁制。大部分妖界族人也会前往凡间界求仙问道,其中以璇光宗最受欢迎。
而狐族是妖界中修仙之佼佼者,更有甚者出生便拥有九尾仙骨,所以狐族之人多有傲慢,不愿像其他妖族一样求学于凡间界。
阿澜她是狐族人吗?
狐族生性不羁,不爱约束,时常做出放浪形骸之举,为璇光宗反面教材,这也能解释为何她与其他女修全然不同。
叶清漩收回曳光剑,缓缓落在门前。
看守的侍卫拦住他。
“来者何人?”
“璇光宗道人,法号青玄。来找一个叫阿澜的姑娘。”
别说璇光宗本就是第一大宗,光是青玄这两个字,就足够威慑众人。
“您是青玄仙君?”
叶清漩指尖一挥,祭出曳光剑凝聚于空中,蓝色的光芒萦绕,强大的压制铺天盖地而来,勾勒出“曳光”二字。
他的本命剑和他的法号一样如雷贯耳。
侍卫不敢怠慢,连忙去请主事。
主事一看到他的脸,心里“咯噔”一声,“你也是来找我们少主的?”
叶清漩抬眸,“还有谁?”
青峦山,广灵殿。
一缕香烟从貔貅炉中缓缓升起。
少女正拿着竹签去拨弄香灰,好让它燃得尽兴一点,她不爱穿鞋,踩在青石板上,红色的衣裙落在她脚踝上,颜色分明。
“少主……”穿着青衫的男子跪坐在她脚边,“我是真的想留在您身边……”
少女的眼神一丝变化也没有,仿佛脚下人如蝼蚁,依旧拨弄着香灰,“你不是喜欢钱吗?这屋里值钱的你看着拿一件吧。”
青衫男子颤颤巍巍看了看周围,虽然样样都很值钱,但和青峦山少主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
他幽怨地抱住她的腿,“我不要钱,我只想陪在少主身边,我对你是真心的……”
苏婕眼皮都没抬一下,心里明镜似的,“什么不要钱,你只是想要更多而已。当初你嫌弃我穷酸去傍富家小姐,现知晓我身份,又眼巴巴赶上来,不就是想要更多吗。”
他见软话不好使,又开始哭哭啼啼,“可我早就后悔了,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少主就不能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苏婕也不哄他,等他哭累了、哭不出声了,“趁我现在心情还算好,赶紧拿完东西走人,指不定我马上就反悔了。”
青衫男子嗓子哑得说不了话,怒火灼心:“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然后在屋里挑了样值钱的东西,拿着就跑了,一边跑一边跟外面人说:“苏婕就是个负心女,苏婕就是个渣女!”
外面排队的人热血冲昏头脑,根本就不听,“怎么会,她肯定是喜欢我的!”
他兴匆匆地进去,还没开口,就见苏婕眼皮都不抬地问他:“名字,哪里来的,我很忙,长话短说。”
她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离去的青衫男子还在跟外面的人诉苦,侍卫已经见怪不怪,还劝他:“想开点吧,至少你图钱她还愿意给,上月有个图感情的,活生生被气吐血给抬出去……咱就是说,不要报太大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他还是不甘心:“可她说我很好看。”
“少主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就你当真。”侍卫指给他看:“瞧见那人没有?每月都要来闹上三五回,人家长得不比你好看吗?少主压根就不多看一眼……”
他顺着视线看去,只见那人虚弱地坐在地上,都吐血了,还深情地抱着一叠信:“你不告而别,写好的诗词你都还没读,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我念给你听……”
还没念完就吐血到昏迷。
然后侍卫熟练地将人带出去。
青衫男子看到这里吓得打了个冷战,赶紧抱紧怀里值钱的东西离开。
侍卫好不容易打发一个,瞧见门口又有个蓝袍仙君在发愣,“你也是来找少主的?刚才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该走还是走吧。”他说完嘀咕着:“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全都凑上来了……”
叶清漩看着满院子似曾相识的五官,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他拿着罗盘,直愣愣地立着。
“这些人……都是来找她的?”
“是啊,自从前仙师死后,少主就执着找与他相似之人。他们和你一样,都想来讨个说法,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能有什么说法?”
叶清漩睫毛微颤,想到方才看到的一幕幕,仿佛看到了自己,她也曾说过自己好看,她也曾说过喜欢,最后同样不告而别……
侍卫见他入神,好心提醒他:“别想了,回去吧,看到你身后的雕像没有?那就是前仙师,你们代替不了他在少主心里的地位……”
叶清漩茫然回头,看到高台之上耸立着一尊石像,他手中抱着玉琴,低眼垂眸间温婉如玉,好似悲悯众生。
“我们狐族的前仙师是个顶厉害的人,只可惜天妒英才,三百年前就过世了……”
那一院子似曾相识的眉眼,还有自己的眼睛,原来都出自此处。
胸口泛起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压制住,陌生的疼痛顷刻间席卷全身。
叶清漩好像明白了,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自己的眼睛,明白她为什么会一声不吭地消失不见。
原来自己在她眼中,只是死去之人的替身……
以往她抚摸、亲吻他眼睛的画面变成了蚀骨的毒蛇,让他无比怀念的过往也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手中罗盘剧烈震动,指向殿中人。
叶清漩的眼睛有些发涩,他看不清楚她的样子,所以想走近点看得明白些。
他还是,想要一个解释。
身后的侍卫见他如此执着,好心规劝他:“你还是想想要什么补偿吧,不太过分的少主都会答应你……”
补偿?等了她一百年。
能拿什么来补偿?
顺着万古盘的指引,叶清漩一步步踏入庭院,狂风卷起残叶,在他衣袍边盘旋。
从他走进这院子里,所有人都察觉到一股强大的威慑,犹如潮水淹没此处。
来人是谁?
所有人都看不清。
风变得犀利,如刀刃飞舞。
一些没有灵力护体的人被纷纷斥退,让出一条敞亮的道路。
他们凝神看去,幽蓝的光芒叫人不敢直视,能有这种压迫力至少都是渡劫期以上的高手。
也就是说,至少是位仙君?
凡间界的仙君也会屈尊来此吗?
灵力波动到广灵殿,苏婕疑惑地回头,她不记得自己招惹过这么厉害的人。
她飞身来到门口,长裙缓缓落地,流光百转。她穿着华丽高贵的衣裙,足不粘地,掌权者的眼神与院中格格不入。
她和阿澜的容貌全然不同,像一把锋利的刀,美艳惊人。若不是她腰间一模一样的酒葫芦,他都要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你是阿澜吗?”
苏婕有个小名,的确叫阿澜。
但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么厉害的仙君。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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