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院里,房中灯熄得早,只剩下值夜的宫女们在外面暖阁里七倒八歪地打瞌睡,陆晓躺在锦被中,一双眸子倒映着窗外檐下的灯笼火光,在帐幔里昏暗的光线中十分清亮。
等到外面鼾声渐起,陆晓轻手轻脚地起身,把橱子里面藏得最深的一件太监服拿了出来。
她虽然生得纤细,但也还是得好好束紧胸部,才能套上这宽大的太监服,穿上以后,再把头发绾起,脸上抹上些香灰,对着镜子,若不抬头让人细看,只是一个长得俊俏点的小太监而已。
今日湮堇年和沈寄云大婚,自己这韶华院的看守也没有平日紧,筹谋了这么多天,今天是最好的机会。
陆晓从枕头下把自己平日里偷偷从鲁公公手下那里偷来的令牌拿出来,榉木黑漆的牌子上的官文已经有些掉色,这样的令牌在宫中最是要紧,小太监就算丢了,也不敢声张,只能偷偷托禁军中相熟的人重新补一个,所以陆晓拿过来也没人追查。
眼看着就是年节,皇帝大婚,宫中处处张灯结彩,不过白日里值守了一天,快到亥时,来回巡逻的禁军也少了不少。
陆晓提着一盏宫灯,悄悄地捡了一条人少的步道,沿着步道穿过太极殿,再往东五里地,便是一个平时只有太监宫女使用的偏门可以出宫。
月朗星稀,前面一队带刀的禁军从御花园里出来,陆晓躲闪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走到跟前,陆晓两手伏地跪拜行礼,拿出自己的令牌双手奉上。
“鲁公公那边的人?”禁军头领接过令牌,低头看了一眼。
陆晓不敢出声,怕因为声音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只能低下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统领问你话呢!”
那头领身后的跟班却不是善茬,见陆晓似乎有些躲闪,把刀柄伸了过来,就要挑起陆晓的下巴。
陆晓后背惊出了一身汗,正要故意哑着嗓子,胡诌几句打掩护。
那禁军统领往前一步,把那刀柄一挡,朝着身后的属下道:“隆冬腊月的,你们不嫌冷,我还嫌冷呢,别给我找事。”
禁军统领虽然是个武职,但那人的声音却清润舒朗,听上去有几分耳熟,陆晓大气也不敢出,只把头埋得更低一些。
统领都发了话,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禁军统领路慎之将令牌递了过去。
陆晓微微抬首,伸过手去接那令牌,夜里的寒风一吹,她的袖口不知不觉逸出一缕幽香,恬淡袭人,陆慎之心里的犹疑又重了一分,小太监搁在地上的灯笼映出橘红色的暖光,恰好照在右边脸颊上。
路慎之居高临下,注意到了小太监右颊上的粉色莲花胎记,自从侯府一别,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女子,直到陆晓被刑部带走以后,就再也没了她的消息,他内心万念俱灰,家里再要给他说亲,都被他一一推脱,晋安王没了办法,只好暂且给他在先帝面前求了个宫中的差事,转移他的心思罢了。
可陆姑娘,怎么会成了宫里的小太监呢?
路慎之心中犹疑万分,但又不好直接戳破,只侧了侧身,把小太监挡在身后,冲着身后的下属们道:“南宫门近日有库房失窃,别浪费时间了,去那里再看看。”
语罢,一行人将陆晓撇下,渐行渐远。
陆晓半天不敢起身,直至那行禁军走到宫墙的拐角处,这才敢慢慢回头转身,想看一眼那帮了自己忙的禁军统领到底是何人。
这一回头不打紧,刚好那统领也回了头,陆晓匆匆一瞥,慌忙回了神,又把头往下埋了下去。
经过这个变故,陆晓再也不敢多耽误了,等禁军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陆晓这回只敢捡那平时没人走的甬道,黑漆漆的步道上,只有这么一盏孤灯,陆晓急出了一身汗,眼看着那偏门近在咫尺。
远远的一道亮着微弱灯光的拱门,在雕栏玉砌错落有致的皇宫中,显得不大起眼,陆晓握紧手中的令牌,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大人,请放小的出宫。”
陆晓把令牌递上去。
偏门前的值守侍卫正杵着缨枪打瞌睡,被这么一吵醒,正气不打一处来,陆晓递上去一个鼓囊囊的香袋,里面沉甸甸的,一口咬定是浣衣局的杂役,趁着黑天出宫就是为了看望快要病死的老娘。
侍卫看在银子的份上,让开了出宫的路。
自由的空气在向着自己招手,陆晓深呼吸了一口气,幽居韶华院不过个把月,每一天度日如年,皇宫犹如一座精致的鸟笼,让困在里面的人人不人,鬼不鬼。
她小心翼翼,往前迈了一步,宫外虽然是夜间,但也能听到打更的更夫在远远吆喝着,还有清晨赶路的驴车,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生动。
陆晓如释重负一般,正要步出这樊笼。
只听到身后一声异响,马车的鞭子在空气中被挥出脆响。
陆晓浑身一颤,心提到嗓子眼,她顾不上回头,攥紧了拳头,朝宫门外冲过去。
而后面的人根本就冲自己而来。
“关宫门——”
说时迟那时快,嵌着铜钉的厚重宫门被从两面合拢,陆晓扑了上去,只触到了冰冷的门板。
完球了——
陆晓狠狠地捶拳重击了一下宫门。
功亏一篑!
沈寄云那个疯女人,新婚之夜也让她闲不住?
就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始终还是不肯放过自己,陆晓咬紧牙关,这一刻她下定决心,决定下一次无论什么时候沈寄云来见自己,她都不会再维持任何原主的淑女人设,她要问候沈寄云祖宗十八代,她要不计后果地对沈寄云来一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辱骂及痛斥。
马车疾驰而来,停在了宫门口。
马车后面密密麻麻跟来了一队人马,那些人将一个小小的宫门团团围住,处于包围圈中心的陆晓隐隐觉得不对劲,就算沈寄云对自己再“重视”,她忙着大婚,还能有时间突然换了一批人来堵截自己?来人中没有鲁公公,也没有糯儿那个嚣张的小蹄子。
心里的疑窦越来越大,从来人的穿着打扮来看,他们明显不是禁军,也不是羽林军,他们身着玄色甲胄,帽檐深深地压了下来,在黑夜中看不清每个人的长相。
深夜……想隐匿身份的黑衣人……
——难不成……,是湮墨泽的人?
一丝侥幸怀疑的藤蔓从陆晓脑海中萌芽,陆晓越是劝自己不要随便抱希望,那颗藤蔓越是在她脑子里不断汲取养分,越长越茂盛。
湮墨泽早晚会卷土重来,但真的就是今晚吗?
陆晓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里,她没来由地紧张,浑身有些微微发抖。
那个人的影子,那张不羁甚至有些妖异的俊朗面孔,就算东躲西逃,却一直没能从自己心里刨除掉,他像是在心口上生了根,若要拔除,一定会让自己遍体鳞伤。
陆晓抬起头来,马车的帘子被风微微吹动,她的睫翼颤抖着,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青影。
领头的玄衣兵士走到马车前,单膝朝马车一跪下,马车的帘子从里面被掀开。
陆晓心慌意乱,犹如芒刺在背,她摒住了呼吸,在看到马车上那个人的那一瞬间,手一松,灯笼跌落在地,里面的烛火将灯笼纸张点燃,跳跃的火苗犹如魔鬼狞笑吐出的舌头一般。
九霄从马车上走下来,空气中是剑拔弩张的气氛,陆晓若有所失,湮墨泽没有回来,卷土重来竟然是林出野!
这就……简直是离了大谱!
九霄下来把陆晓“请”回了马车上,玄衣兵士的刀枪在暗夜里闪着细碎的寒光,知道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陆晓一边爬上马车,一边留意了一下,九霄腰间隐约露出的通关令牌,上面竟然画着龙纹。
看他这副在皇宫中如入无人之境的嚣张气焰,陆晓心里某根弦蓦地一颤,看来,皇宫现在已经成为了林出野的掌中之物。
外面下起了雪粒子,马车在雪地里留下了淡淡的车辙印,寒风将马车车帘吹开,远远能看到养心殿披红挂彩的殿门上高悬着大红灯笼。
与陆晓梦境中沈寄云大婚的情形一模一样。
沉默良久的陆晓道:“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九霄下了马车,斩钉截铁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世子爷在里面候着姑娘,姑娘请下车。”
陆晓望着养心殿暗红色的大门,今天可是沈寄云大喜的日子,这个时辰,里面本来应该是喜气洋洋,可里面却诡异地宁静,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虽然她早就料到沈寄云皇后的位子坐不长久,但没想到,竟然似乎快到了一日游的程度。
九霄在背后虎视眈眈,陆晓步子沉重,走进了养心殿。
殿中香炉中的香已经燃尽,余香氤氲,光线阴暗。
好好一个喜房,竟然弄出了鬼屋的气氛,陆晓止步不前,往后退了几步,这一推不打紧,一不小心,踩中了一个不知怎么滚落在地的瓷瓶,瓷瓶滑溜溜的,陆晓身子一歪,重心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死寂之中,陆晓摸到地上的濡湿,空气中浓重的檀香味道熏得陆晓脑仁开始疼痛起来,只是那香味里面,若隐若现一缕腥气,似乎愈来愈明显。
借着昏暗的光线,手上湿漉漉的,不是灯油,却是还没凉透的鲜血,陆晓身子一滞,整个人像见了鬼一般弹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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