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蒙德城出来之后,已经过了大半天,因为押送着囚车,愚人众队伍的前进速度比较慢,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才刚进低语森林。
唐央央坐在贴满符咒的金属笼子里,并不用自己赶路。
就像迪卢克推测的那样,愚人众没再那锁链将她捆住,掌心和膝盖的桃木钉也被取出,只是脚底和头顶都刻着压制僵尸的阵法,令她使不上力气。
就算还有力气唐央央也不想动弹,他们特意留下了插在心口的那根桃木钉,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但即便这样她也不会死去,仿佛在时刻提醒她——你是个怪物。
这一切都是愚人众专门从璃月港请来的方士帮忙布置的,唐央央只在被转移进囚车时见了他一面,他穿着与重云形制差不多的驱邪装束,是个看上去就正气凛然、嫉恶如仇的男人。
向愚人众交代完注意事项,又检查了一边笼内的阵法,他便自行回璃月港去了。
道士降伏僵尸,顺理成章。
无论原因如何,唐央央确实杀了人,理应遭到制裁。
她对方士的处置毫无怨言,但同时,为了避免酿成更大的错误,她绝不能让自己落在愚人众手里,沦为杀人的兵器。
或许是因为神之眼与清心被人拿走了——也有可能是阵法与桃木钉的功效,这些日唐央央都觉得浑浑噩噩,力不从心,昏迷的时间远比清醒的要多。
意识朦胧之际,她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呢喃,语气温柔且蛊惑,似情人间的私语。
[呼呼,真可爱……]
[你还真以为自己能救他呀?]
[小家伙,把你自己献给我吧。]
[哎呀,这真是一个美梦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近乎癫狂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她朝这边望过来,面目狰狞,眼中尽是扭曲的爱意。
然而她刚张了张口,尖锐的破风之声就将未知的话语湮没,碧玉锻造的利箭刺穿了她的心脏,极端的痛苦令她目眦欲裂,却又再次大笑起来。
女人的身体在光芒之中崩裂了,无数镜子般的碎片随之迸散,那场景如同雨后彩虹,如同大雪纷扬,如同一切美好的梦境。
下一秒,画面骤暗,女人在一片漆黑中缓缓转身,只一眨眼,她便欺身而上,直逼至她眼前。
她的指尖冰冷,如细腻的玉石,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你终于回来啦……]
唐央央对上她近在咫尺的、含着笑意的眼睛,仿佛被钉在原地,不寒而栗。
[——我心爱的…小花。]
囚车猛地一震,唐央央的额头磕在铁笼子上,骤然清醒过来。
紧接着,她感受到锥心的疼痛。
因遭受袭击,整座笼子的法阵与符咒都自发激活,唐央央甚至无处落脚,甫一触碰,就如遭雷击,她捂住心口,支撑身体的掌心与跪倒的双膝都已被电得焦黑,她却只能保持这样的姿势,以减少身体其他部位的损伤。
[真是可怜…]那个诡异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接受我赐予的力量吧,小家伙。]
唐央央充耳不闻。
笼外一片混战。
夜色渐浓,低语森林里幽暗异常,连月光都无法照入。来人首先精准地掐灭了随行的所有光源,黑暗笼罩之下,愚人众连敌友都分不清楚,几次误伤同伴后,不敢再妄动。
只有唐央央所处的囚车因法力逸散而发出微光,倒是好找。
凯亚悄然混入愚人众之中,迅速朝唐央央靠近。他试图打开囚车的铁门,却被阵法震开。
一击不成,反倒引起了周围愚人众的注意。
“有人劫囚!”
“快退回囚车附近!”
“他们带不走的!”
女声还在诱惑:[只要你愿意,这个小笼子,不就像纸雕的一样脆吗?]
唐央央痛得直不起腰来,又被这聒噪的谜之声立体环绕式念叨,烦得头都快炸了。
暗中的弓箭手帮忙争取了很多时间,在愚人众回防之前,凯亚还在试图将囚笼打开。
唐央央咬紧牙关,强忍灼烧感艰难地将手探出:“神之眼…给我……”
凯亚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从怀中掏出她的神之眼,抛过去。
菱形装饰的椭圆球体在空中旋转着,在触及铁笼之时微微一顿,仿佛触及了无形的屏障,而唐央央奋力伸出手,它便像受到了极强的吸引一般,强行渗透进去。
神之眼落入唐央央掌心的一霎,绿光一绽,磅礴的元素力随之凝聚,又猛然炸开。
整片森林仿佛在一息之间被赋予了生命,大地颤动,枝条狂舞,树根突破土地,连风都变得狂躁,席卷着叶片如锋利的刀。
压制她的阵法被强行破解,关押她的囚笼被暴力拆分,唐央央嘶吼着,将几乎贯穿自己心脏的桃木钉拔出,狠狠甩进地里。
地面由此裂开,大地像被融化了似的,柔软得令人站立不稳,离得近的愚人众目瞪口呆地看着更多的藤蔓从裂缝中涌出,卷起他们的脚踝,将他们倒吊着挂在了树上。
这可怖的力量令凯亚也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他架起脱力倒地的唐央央,按原计划的撤退路线,快速逃离。
“你别晕倒啊,”奔跑的间隙他气喘吁吁道,“我一个人可背不动你……”
或许就是因为他这句话,唐央央强打起精神,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不知是神之眼还是僵尸体质的功劳,她身上的伤口快速开始愈合,等抵达交接地点、见到迪卢克,她已经恢复成毫发无损的模样了。
由于一头红发与使用的火元素之力,直面愚人众的话目标太过显眼,迪卢克只能参与营救的第二阶段。
“没有人追上来吧?”他警惕地望着两人身后。
“应该没有。”凯亚回答,“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回去接应安爷爷,顺便将他们引开。”
他将清心送到唐央央手中,转身离开之际,又略微一顿。
“……路上小心。”
他望进少女无光的眼眸,郑重道。
除了凯亚和迪卢克,克利普斯还安排了许多雇佣兵参与这次营救,此外还有主动请求加入的安柏爷爷,对方在明他们在暗,而最难的突袭环节已经顺利达成,唐央央被成功救出,接下来只需要分散愚人众的注意力,实在再简单不过。
身体上的伤口虽然治愈了,但之前被压制太久,破阵的那一击又耗费了她太多力量,唐央央现在还能控制自己直立行走,已经是在用意志力硬撑着了。
好在迪卢克想得周到,竟然提前准备了马匹。
唐央央从来没骑过马,她目前的状态也骑不了马,只能被当作挂件一样置于马背上,由迪卢克主导,带她往前。
马儿一个大跃,唐央央一时失重,下意识搂住了迪卢克的腰。靠在少年并不宽阔的后背上,她忽然有些茫然。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积极地救她呢?她明明杀了一个人,真的值得被拯救吗?
他们已经脱离了树林与山地,放眼望去一马平川。
迪卢克将马骑得飞快,风起地的那棵巨树逐渐缩小,最终只剩一顶树冠,唐央央闻到风里潮湿的味道,不多时,便远远眺见了隐约的海岸线。
两人在即将踏入沙滩前勒马,迪卢克率先跳下去,又将唐央央牵下来。
“愚人众为了找你,一定会拦截酒庄的马车,坐船会更安全些。”他解释道,“父亲安排了多艘船只都在今晚出海,也能起到迷惑作用。”
话音刚落,已有两个身影从海边奔了过来。
“央央姐姐你终于来了!!”“你们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是托马和琴。
没想到逃跑的交通工具竟然是托马的船,与之前那次上船完全一致的人员,当时单纯愉快的心境,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唐央央忍不住苦笑起来。
“没事的央央姐姐!”托马试图安慰她,“虽然会绕点路,但我也能把你送到璃月港的!”
唐央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沉默地登上了这艘注定会沉没的船,一如她接受自己身为僵尸注定不容于人世间的命运。
琴担忧地望着两人,依依不舍:“央央姐姐,等你们到了,一定要写信报个平安啊!”
唐央央垂眸看她,一时无言。
即便事已至此,她依然不想编造一个谎言,给予少女虚妄的希望。
她闭了下眼睛,转移话题:“…迪卢克。”
突然被唤的迪卢克微微一愣,打起精神来,看向她。
“酒店房间里我那只小乌龟,就交给你了。”
她露出了一个温柔且美丽、却又格外虚无缥缈的微笑,仿佛她转身踏入的,并不是驶向新生活的船,而是无底的深渊。
“再见。”
唐央央没有再回头,坚定地走开了。
托马倒显得很慌张。
“我一定会把她安全送到的!”他大声说,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更多底气。
“…拜托你了。”迪卢克说。
“愿风神护佑你们,”琴双手合抱,送上虔诚的祝福,“一路平安。”
朝两人用力挥了挥手,托马将船锚回收,跟在唐央央身后,也进了船舱。
小船歪歪扭扭地驶离浅滩,进入深水区后,逐渐平稳下来。
将方向舵固定,托马凑到唐央央身边,想调节一下她低落的情绪:“央央姐姐,琴和迪卢克都有小乌龟,你是不是也该送我一只啊?”
唐央央转过脸来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你以后会有一个乌龟大小姐的。”
…乌龟大小姐是什么东西?
托马不明所以,但唐央央能跟他开玩笑,心情应该是不错了。
接下来的好些天,唐央央都保持着这种平和的笑意。
她说僵尸不需要进食,所有食物准备他自己的一人份就行。
她说不用去璃月港了,那里方士更多更厉害,说不定又会将她抓起来。
她说如果真的遇到了风浪,千万不要管她,僵尸不用呼吸,在水里淹一个月也死不了。
托马一向很听话,尤其听唐央央的话,她说的这些,他都觉得有理,都照做了。
——除了最后一条。他不可能放任唐央央溺水不管的。
可当暴风雨真的来临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连人带船被卷进了浪里。
唐央央觉得不太对劲。
虽说她早已做好了翻船的准备,但这才离开蒙德没几天,估计还在璃月境内,这个时候就翻船,托马怎么可能漂到稻妻去。
她跟着沉入海中,无论如何,先把托马救了上来。
浪来得太猛,他直接被打懵了,好在没有晕过去,只是呛了不少水。可怜的船也给拍散架了,唐央央好不容易摸了块大点的木板,将托马放上去,歇着。
“现在怎么办啊……”托马抱着木板艰难地浮在水面上,欲哭无泪。
“这浪来得蹊跷,”唐央央回答,“我潜下去看看,你自己趴好。”
除了点头,托马也做不了任何事了。
唐央央往下游,水流仿佛有意识一般凝聚起来,一鞭又一鞭往她身上抽。
她灵巧地躲过水鞭,却无法再深入了,只能先浮上去。
她刚一钻出水面,托马就关切地划着木板过来了:“怎么样了央央姐姐!”
唐央央抹一把脸上的水,摇摇头。
“水下有东西。”她只能给出这种含糊的答案,“我先送你出去。”
“…这能去哪啊?”托马环顾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突如其来一道雷,就劈在离他们不远的海面上,吓得他哇哇乱叫,只觉自己怕是要命丧于此。
“别怕。”唐央央安抚他,“你看远处的天空,只有这一小块儿是乌云密布的,脱离这片区域就好了。璃月港是贸易之都,来往的商船很多的,你一定不会有事。”
她已经在水里泡了很久,指尖的皮肤都开始发皱,黑亮的长发一缕缕贴在脸颊上,发尾浮于海面,海藻一般散开。
这副模样实在狼狈,可当她望着他的眼睛,温和而坚定地说出这番话,托马却觉得,比神明的保佑还要令人安心。
唐央央说到做到,手动将载着托马的木板推向晴朗夜空下的海面。
她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或许真像她说的那样,淹一个月也不会有事。
也像她说的那样,没过多久,他们便遇上了一艘商船。
更巧的是,这竟然是一艘从璃月驶回稻妻、属于社奉行的船。
船上的人听见呼救,立刻降下绳梯,将托马拉了上去。
唐央央望着这一幕,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冥冥之中似乎推动了什么。她好像并不是无法预料的那个变数,在命运的乱局之中,她也是被掌控的那颗棋子。
“——央央姐姐!”
托马扑到船舷边,呼唤变得惊恐。
唐央央脚踝一紧,如有实质的水流缠绕住她的腿,猛地将她拖回海中。
她又听见了那个恼人的女声,这一次,还多了另外几道,彼此对话。
[哎呀,这可是我家孩子呢。]
[下来陪你,岂不更好?]
[我看你巴不得拉她陪葬吧。]
[可惜,她现在的身体,怕是淹不死哦。]
[那不是更好吗。]
他们聊得热闹,但唐央央四下察看,都没有发现任何能说话的生物,若不是这水流真的成了精,那就是她脑子出问题产生了幻听。
不过,不管什么都好,她也不在意了。
唐央央感受着自己的身子一点点下沉,海面之上的世界逐渐扭曲、远去。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就这样睡过去的话,应该能回到现实世界吧?
就算回不了也没关系,就这样沉眠于海底,也是个不错的坟墓。
如果连死亡都不被允许,那这里便是对杀人者最好的监狱,她将永生于此忏悔。
她带着释怀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代我看看这天地吧。]
唐央央猛地睁眼,方才出现在眼前的少女的笑颜,却如泡沫般消散。
取而代之是另一张与她略有几分相似的青年的面容。
他的唇边在不断溢出鲜血,眼里却是难得的笑意:[快跑!]
接着是迪卢克眉头紧蹙,在黑暗中仿佛闪着光的坚定双眸:[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阿贝多转瞬即逝的微笑:[再见,央央。]
凯亚郑重的道别:[路上小心。]
琴真挚的祈祷:[愿风神护佑你们。]
托马痛苦地呼唤着:[——央央姐姐!]
还有安柏天真的笑脸,克利普斯关怀的目光,艾莉丝热情的拥抱,还有邦妮,查尔斯,埃泽,恩内斯特,巴顿,汉克,斯坦利……蒙德城所有对她友好的人们,他们都在呼唤着:
[央央姐姐!]
[央央!]
[央央小姐!]
[央央!]
[央央!]
唐央央眼角的泪融进了海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神情一变,蜷起身子,手脚并用,奋力挣脱缠绕在脚踝的无形束缚。
那水流凝成的鞭子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发难,一时被挣脱开来。
唐央央一秒钟都不浪费,灵活地翻滚半周,双腿一蹬,蹿出好远。
水鞭也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唐央央便用元素力控制水草与它抗衡。你追我躲的,绕来绕去没浮上海面,倒是快游到岸边了。
[…啧,来得真快。]
这好像真的是水流成了精。
留下这句话,那追了她好半天的水鞭,便散作一滩水花,彻底不见了。
唐央央又警戒地盯了四周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真的安全了。她也散了力量,任疯长的水草缩回海底,自己往海面游上去。
刚冒了个头,凛冽的杀意便直逼眼前。
翠绿的枪尖在距离脖颈不足一寸的位置顿住了,但锐利的刃风还是在她肌肤上划破了一道豁口,血肉外翻,没有鲜血流出,没几秒便开始愈合了。伤不重,倒是吓得唐央央心脏差点重跳。
“…僵尸?”少年清冷的声音低低问了一句,也不知是真的想得到回答,还是自言自语。
唐央央内心大震。
此刻正值日夜交替,手持长|枪的少年站在巨大的礁石旁,逆着光,大半的身体还隐在夜色里,唯有一双金瞳越暗越明亮,目光森冷而杀意凛然,如猎食的鹰隼即将发起进攻。
而在他的身后,太阳缓慢地从海平面升起,逐渐为他镀上一层暖色的光边,似乎又弱化了那份攻击性。
哪怕被枪尖直指咽喉,稍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依然让她觉得——啊…得救了——这样的信赖感。
“魈……”
唐央央下意识唤道。
搭在她颈边的绿枪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看清魈的脸,她毫无征兆地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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