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 皇后却步履匆匆,趁夜至广明殿求见皇帝。
皇帝本不耐烦见她,但顾忌着太子明日便该经受第二场法事, 担心节外生枝,便让张川将她请了进来。
皇帝半躺在矮榻之上, 浑身仍带着几分醉意。
皇后小心翼翼上前,哀哀切切地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没有抬眼,只“嗯”一声, 语调随意地开口:“何事半夜来此?”
皇后不敢直接质疑皇帝的旨意, 于是先乞求另一事:“明日便该是第二场法事的时间,臣妾担心太子,想请陛下允准, 让臣妾留在行宫,待得太子痊愈, 和他一同回宫。”
皇帝道:“太子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又有一众宫人服侍,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皇后心下一紧, 讪笑道:“臣妾毕竟是太子的母亲……”
皇帝慢吞吞地抬目, 在皇后面上瞥了一眼。
他对之前明氏所揭发一事仍有介怀,这会儿并不相信皇后, 也不愿意让她留在行宫, 免得坏事。
皇后意识到这一点,只好转了话头:“那明氏……”
皇后试探地觑了一眼皇帝的面色, 轻轻道:“臣妾想把明氏一同带回宫中。如今太子痊愈在望,她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正好臣妾带她回宫, 看看她可有什么想要的珠宝珍玩, 再赏赐一番。”
皇帝道:“明氏如今还是东宫女官, 便留在太子身边即可。”
皇后面上一急:“明氏如今居住在重明殿偏殿,与太子寝居不过一墙之隔。臣妾是怕再有什么流言传出,污了太子与明氏清誉……”
皇帝“唔”了一声。
说到这里,他也不吝与皇后直言:“太子今晚才见过朕,央朕给他和明氏赐婚。”
果然如此!
皇后猛地握紧了拳头,涂满鲜红豆蔻的指甲狠狠陷进肉里。
“赐婚?”皇后竭力压抑着情绪,温声问,“陛下可是要下诏令明氏做太子妃吗?”
皇帝:“嗯。”
皇后道:“臣妾认为不妥。”
皇帝撩起眼皮看她。
皇后急急道:“且不说明氏如今的身份是内廷女官,便是没有这一原因,她也不适合做太子妃……”
皇帝道:“皇后,朕发现你似乎很厌恶明氏。”
皇后眉心一跳,笑着说:“臣妾没有。明氏为太子治病,臣妾怎么会不心生感激?但太子立妃毕竟是大事,明氏先前就名声有损,如今若是再以女官身份成了太子妃,外人该如何议论?怕是会觉得太子和内廷女官乱来,有些不像话……”
皇后说的因由,皇帝之前也想过。
但除了这些,似乎还真没什么好反对的。
他蹙了蹙眉:“是太子向朕请求降旨的,你这些话,倒不如去给他说。”
皇后心中愈发苦恼。
她若是劝得动儿子,哪里还会想得到来皇帝这边恳求?
她敏锐地感觉到,不仅那个疯子喜欢明氏,她这个端方守礼的儿子也开始对明氏有了异样的感觉。
若真让明氏做了太子妃,太子又那般看重她,以后可该如何是好?
皇后哀声道:“陛下有所不知,那明氏此前对臣妾颇为无礼,几番冒犯,臣妾实在是不能看太子娶一个这般不懂礼数、目无尊长的女子做太子妃……”
皇帝不耐听她说这些。他虽然在元妻离世之后,选了出身不显的赵氏做皇后,但心里其实是很有些看不上她的。
再加上他为帝多年,见识过不少后宫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因此他下意识就觉得,这些说辞不过是皇后因不喜明氏而故意编排出来的。
皇帝站起了身,他转身朝内室走去。
“朕已应允太子,自当一言九鼎。明氏虽说年龄大了些,但家世倒也合适,何况太子喜欢,便由了他吧。”
“陛下!”
皇后心中一慌,连忙上前几步,扯住了皇帝的衣袖。
“太子妃之位何等重要,岂能这般仓促定下!臣妾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再多考虑一番……”
皇帝皱了皱眉。
他脑袋还因醉酒有些昏沉,冷声道:“皇后,朕乏了。”
可皇后今夜也饮了酒,或许是酒壮人胆,又让人比平日更冲动几分,皇后执拗地拉着皇帝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求他收回成命。
“陛下……”
她在心里悲伤地想,若是让明氏成了太子妃,日后……日后太子肯定要跟她离心离德了。
皇帝愈发不悦:“松开!”
他使力把手臂从皇后手中抽出,却因惯性而猛地向前踉跄一下,而袖子还在被皇后拉扯,一番推搡之下,竟站立不稳跌到在地,额头正好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
“陛下!”
皇后大惊失色,浑身冷汗冒出,酒劲儿全消散了。
她慌慌张张地上前,跪在皇帝身侧,伸手去扶皇帝,却发现皇帝紧闭着眉目,已然昏了过去。
皇后脸色一白。
-
燕云朝赶到广明殿的时候,太医已经到了。
张川神色凝重地守在殿中,宫人皆被屏退,只留一些亲信之人。
皇后神不守舍地坐在榻边的椅子上,瞧见燕云朝来了,一时竟眼神躲闪,慌乱地低下了头。
燕云朝走到近前,看一眼皇帝,侧目问太医:“父皇怎么样了?”
太医哆哆嗦嗦,颤声道:“陛下伤到头部,如今还在昏睡,只能看今夜是否醒来……”
剩下的话太医不敢说出来,但言下之意,在场的人都懂。
硬生生磕到头部,那可不是小问题!弄不好是要没命的!
燕云朝撩袍在榻边落座,嗯一声,淡道:“你下去吧。”
太医应是退下。
张川这时走上前来,低声道:“殿下,如今这殿中都是些亲信之人,消息不会走漏出去。不过陛下原定明日就要启程回宫……”
“若父皇明日辰时仍未清醒,孤就与父皇一同回宫。”燕云朝道,“你去准备吧。”
张川恭声应诺。
自有宫人留在皇帝身侧照看。
燕云朝瞥了一眼皇后,微微侧身朝次间走去。
皇后便连忙起身跟上,待转过屏风,进入次间,燕云朝才侧目看她,道:“母后不跟儿臣解释一番么?”
皇后面上挣扎了一瞬,眸光闪烁道:“母后今夜是与你父皇起了些争执,你父皇不小心绊倒地面……”
皇后说着说着话里带了一丝哭腔,忧愁道:“云朝,母后不是故意的。”
燕云朝自然知道他这个母后不是故意的。
皇后虽然有些时候行事颇为荒唐,让燕云朝觉得不妥当,但她也没那么大的胆子谋害皇帝。
不过皇帝到底是因为她才受伤的,此事一旦传出,也有损皇家体面。
燕云朝想起适才在殿中识趣告诉他“消息不会走漏出去”的张川,慢声道:“母后似乎与张大总管还算相熟。”
皇后扯了扯嘴角:“张公公在陛下身边十余年的功夫了,本宫常常与他打交道,怎么会不相熟。”
燕云朝心想,他说的这个“相熟”,自然不是普通的相熟。
张川那般识趣地封锁消息,倒像是怕传出去有损皇后地位一般。
一个是他父,一个是他母。燕云朝这些年冷心冷情,心里其实对他们都没什么很特别的情感,不过是依着孝道礼节在敬重。
他仿佛失了七情六欲一般,一心只有政事,忙忙碌碌。除了这些月以来在他心中占据越来越多位置的明恬。
那女人倒是个例外。
奇怪。
现在得知父皇伤重,可能危及性命,燕云朝也没什么很特别的感受,甚至还不如刚得知父皇对明氏下手时,他心中对父皇的责怪,和那一瞬间他萌生起来的不忠念头。
——虽然很快就被他理智压下来了。
燕云朝知道这样似乎不太好,不符合他为人子的孝道。但他内心深处,又实实在在是这样凉薄的。
“云朝……”皇后试探道,“母后今夜就在这里守着你父皇,等他醒来好不好?”
燕云朝瞧一眼皇后,平淡地“嗯”了一声。
皇后心头一松,知道这是儿子暂时也同意封锁消息,不追究她害皇帝伤重的事了。
如果皇帝真的因此有什么意外……只要在燕云朝这里揭过此事,她就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不,太后。
皇后想着想着,低下头去,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精光。
-
皇帝直到天亮也没有醒来。
燕云朝便依着计划,率领百官回朝。
只是对外宣称皇帝偶感风寒,没有让皇帝露面。
明恬昨夜准备歇下的时候,听到主殿那边传来动静,她便从窗户里往外看,隐约瞥到是燕云朝出去了,随之今晨就听说了太子要与皇帝一同,提前回宫的消息。
她心中震惊,同时又迷惑不解。
提前回宫,那这第二场法事……不做了吗?
她记得很清楚,一旦法事有所拖延,或者是华真道长变换了做法的方式,朝朝就不能顺利与皇太子融合,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数还未可知。
明恬心下着急,她有心想见燕云朝试探一番、问一问,却整个回程的路上都没有见到燕云朝露面。
直到车队驶入宫城,明恬进入东宫,回到熟悉的淑景殿的时候,她才看到了福忠过来给她递话。
“明司言稍安勿躁,这几日殿下都忙于政务,可能无法回来见您。”
明恬意识到什么,眉目微动:“是陛下的病很严重吗?”
福忠沉默片刻,然后他看看左右,才垫着脚尖,凑近明恬低声说了一句:“是。”
明恬眼皮一跳。
-
皇帝病重,对明恬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这不仅意味着朝政局势动荡,还意味着,之前因皇帝威压,而迫使皇太子同意与朝朝融合的事,要被搁置下去。
随着搁置的时间一天天变长,明恬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直到又过了五日,夜里明恬准备就寝时,燕云朝来了。
往常这个时辰来找她的,只会是朝朝。
但明恬看着立在她身前,眉目冷淡的皇太子,知道朝朝依然没有出现。
距离朝朝被压制的那一天,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明恬微微垂眸,神色平静:“殿下深夜造访,恐怕有些不太合适。”
燕云朝忙碌数日,面上满是疲惫。
他只是看了一眼明恬,撩袍到榻上落座,淡淡道:“今夜孤在你这里歇息。”
明恬指尖一颤,眸光凝在了燕云朝身上。
她问:“殿下还会遵守承诺,完成法事,与朝朝融合吗?”
燕云朝听她又提起那个疯子,当下目中便闪过不悦。
明恬道:“殿下为人君子,理应一言九鼎。”
燕云朝眸色微暗,沉声道:“孤说过,不会让他消失。”
这便是肯定的意思了。
明恬心头一松,看向燕云朝的神情少了几分抗拒。
“父皇今日清醒许多,”燕云朝道,“还给孤留了赐婚圣旨。”
他从袖中掏出叠好的明黄绢布,微微倾身,放到床头的案上:“孤会立你为太子妃。”
这已经是燕云朝不知第几次跟明恬说这句话。
明恬目光落在那绢布上,嘴唇轻抿了抿,没有任何打开看的冲动。
她只对朝朝有些喜欢,但也绝对达不到托付终身的程度,更何况眼前这个冷漠淡然的皇太子。
明恬对做太子妃不感兴趣,更是对这半年的宫廷生活厌恶透顶,她只想回青州老家,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她又怕激怒皇太子,使他违背承诺,让朝朝消失,她便沉默着不说话,难得没有用讽刺的态度拒绝燕云朝。
明恬低声道:“殿下早些就寝,臣女去外间歇息。”
燕云朝凝目看她。
虽然明恬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但她没有出言拒绝,燕云朝便顺心一些,暗思这也算是默认。
于是他嗯了声:“去吧。”
他又不是那个疯子,来这里找明恬,断然不是为了那等搂搂抱抱的庸俗事。
明恬现在抗拒他,那就是去外间歇息,与他分榻而眠也没什么。
反正他已求得赐婚圣旨,他们日后会成婚,届时再进一步也不是不可。
燕云朝这般想了想,悠然躺下。
明恬躺在外间,听到内室安静下来,倒有些睡不着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朝朝的事,又盘算了一通自己日后离宫回青州的计划。
届时她定有不少私产,置办几处农庄是没问题的,再雇些人打理,她就可以过衣食无忧的下半生,若是兴致好些,她还可以养个白面郎君,像朝朝那般对她言听计从、温顺听话的,但不要像朝朝一样发疯……
明恬想着想着,思绪便陷入混沌的梦境,再次睁眼,是夜半子时的钟声敲响,明恬猛然一个激灵,在榻上睁开眼睛。
晚风吹进半开的窗,温温凉凉。
她有些想去净室。
净室的门连着内间,她便轻手轻脚地从榻上爬起来,转过屏风,瞥见平躺在榻上的皇太子,听到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明恬愈发放轻脚步,兴许是太子这些日子政事操劳,疲惫过度,并没有被她惊醒。
半刻钟后,明恬从净室出来。
她蹑手蹑脚地经过燕云朝身侧,正要转过屏风去外间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地一扫,落在了燕云朝的腰腹处。
清冷的月色照射进来。
明恬看见燕云朝没有盖薄被,就那样直挺挺地躺着。
而那块刻有金色符文的玄色木牌,在他睡觉时,竟然也没有被摘下来。
明恬心念微动,走上前去。
她在榻边蹲下了身,双目紧盯着燕云朝的面庞,手却悄悄地触上那块符牌,触摸到了符牌与腰带连接处的绳结。
明恬屏住呼吸,将符牌取了下来。
墙角处的铜漏传来有规律的水滴声。
明恬安静等待,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她终于看到睡梦中的燕云朝眉头轻皱,缓慢地睁开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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