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恬到了崇明门,刑部的一个张姓主事前来接她。

    他气气地请明恬坐上一辆马车,往刑部衙门的方向去了。

    崇明门离刑部并不算远,明恬下车的时候,看见好几个抱着书册、卷宗往来的年轻官员。张主事一面与他们打招呼,一面引着明恬往衙门里面走。

    “明小姐这边请。”张主事笑道,“王大人已经听说了你的事,只是这会儿还有点忙,恐怕要劳烦明小姐多等一会儿。”

    明恬嗯一声,张主事便把她引到一个屋子里,让人给她倒了杯茶,随后离开。

    明恬一直等到傍晚,天色昏暗,才等到空出时间来见她的王侍郎。

    “明小姐,”进来的是一个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他撩袍在上首落座,侧目望向明恬,歉意道,“久等。”

    明恬起身见礼,笑了笑道:“大人公务繁忙,我多等些时间也是应该的。”

    这下王青阳有些意外,毕竟是帝后点名要他来见的人,他本以为这明小姐该仗着这一点,傲慢些的。

    可她姿态大方,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怨气。

    王青阳摸了摸下巴上零星的几根胡子,道:“我才来刑部没多久,对之前的那桩案子了解不多。明小姐,你尽可一一道来。”

    明恬应一句“是”,而后深吸一气,开始叙述起三年前的那桩旧案。

    “天昭十九年秋,西戎流寇扰边。原本陛下派了当时的定远将军出兵平乱,但定远将军突发恶疾,这差事便落到了家父头上。

    “西戎流寇侵扰不断,陛下对家父寄予厚望,希望父亲能出师大捷、震慑西戎。

    “可谁也没想到,区区流寇的背后,竟然是西戎五族联合起来的二十万大军。我大周将士不敌,于天狼山下落入敌军圈套,全军覆没,家父被擒。”

    “明小姐,”王青阳轻叹,“这些,本官也知道。”

    明恬既然喊冤,那他希望她能说些别的。

    明恬面色未改,继续说了下去:“当父亲在西戎敌营饱受折磨的时候,一桩桩有关父亲通敌的罪证被送到了京城。陛下震怒,我明家一百三十六口皆被下狱……而等我父亲千辛万苦从西戎人的营帐里逃脱出来,等待他的,只有押送他回来的囚车和家族落罪的消息。”

    王青阳道:“你父亲与西戎人通信往来,人证、物证俱全,无可辩驳。”

    “大人!”明恬抬起头,眼底有些泛红,但她忍住了那即将汹涌的情绪,“疑点就在这里!”

    王青阳侧目看她,洗耳恭听的模样。

    明恬道:“那所谓的物证,不过就是几封盖有父亲私印的信函,人证则更是可笑……当年那场战役中,几个主要的将领与父亲的亲随手下,皆已身陨,难道几个伙夫、伍长的证词,也能当真吗?!”

    王青阳眉头微皱:“明小姐,你说的这些,又何尝不是你的猜想。”

    “我看到了当年作为物证的信函,”明恬望着王青阳,一字一句道,“虽然伪造人竭尽全力去模仿了,但我可以肯定,那绝不是我父亲的字迹。”

    王青阳一愣,继而问道:“你从哪里看见的?”

    “一年前在道观,有人送来。”

    明恬不知道是谁给她送的信,但信上的内容,无疑让她看到了一丝家族平反的曙光。

    可惜她身在道观,根本没有途径伸冤。三年前的那场通敌案来得太突然了,兄长因意外骤然离世、祖父重病、舅父被贬……她和母亲两个后宅女子,根本无法承受来自帝王的雷霆之怒。

    从事发到落罪,家破人亡,只有短短半个月的时间。

    明恬原本会和其他家族落罪的女子一样,被充入教坊司,过上屈辱难堪的生活。但临到头来了一道圣旨,却是免了让她入教坊司,只让她去道观修行。

    那时她十七岁,婚期将近,未婚夫一家赶在事发前一日与她解除了婚约。

    收拾行囊去道观那天,她看到未婚夫站在不远处与她相望。

    兴许是他救了她吧。

    明恬思绪飘忽一瞬,正色道:“王大人,这第一件事,我想请刑部找出当年作为物证的信函,与我父亲从前奏章上的字迹详细比对,以确认物证的真实性。”

    王青阳还在想明恬口中那个送信的人,听得这话只道:“若比对结果,信函还是真的,你当如何?”

    明恬道:“罪女愿认错认罚,听凭处置。”

    王青阳眯了眯眼。

    明恬又补充说:“不过罪女还有一个要求,这比对过程,罪女想请张相与钱将军共同主持,当众进行。”

    王青阳目中带上几分探究,又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毛发。

    明恬所说的张相与钱将军,都是出了名的刚正之人。张相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钱将军则嫉恶如仇,最是看不得一点肮脏事。这两人与昔日的靖国公、威远大将军私交不多,并不担心他们徇私。

    难道果真有冤情?

    明恬问:“大人觉得如何?”

    王青阳沉吟道:“重审旧案并非小事,待本官禀明陛下,再做决断。”

    明恬笑了,她站起身福了一礼,声音轻柔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帝后那边她并不担心,既然他们看重她身上的价值,允许她来刑部伸冤,那就说明皇帝是愿意为她费这个查证的功夫的。

    王青阳嗯一声,做出送的姿态,明恬也不多留,谢绝了王青阳差人送她的好意,独自一人走出房门,找到了跟她一起过来的书荷。

    “走吧。”

    -

    东宫。

    明恬刚朝自己的住处走了没多久,就瞧见丽正殿里伺候的一个小内官跑过来,说是请她去太子那里。

    内官哈着腰,脸上堆笑,又带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殿下已经等您许久了。”

    明恬一看便知,这是“朝朝”醒了。

    怪不得帝后没再拖延她去刑部的时辰。

    她眼眸低垂,唇角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嘲讽弧度,礼貌地与那内官颔首,跟着他慢悠悠走到了丽正殿。

    还没靠近,便瞧见殿门突然打开,也不知冯源又哪里得罪了太子,他颇有些狼狈地从殿中退出来,快步走到廊下。

    廊下也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一个个噤若寒蝉、瑟瑟发抖。与明恬第一天夜里来东宫时,一模一样。

    看来朝朝又发怒了。

    冯源一抬头撞见明恬,脸上一僵,却是顾不得尴尬,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明小姐!”

    明恬自动忽视那齐刷刷抬头朝自己看过来的视线,面色自然地问:“殿下召我么?”

    冯源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明小姐快进去吧!”

    明恬嗯了一声。

    这时,房门却又开了。

    燕云朝听见明恬的声音,直接打开门来寻她。那目光刚一落在她的身上,他眼神就亮了起来。

    “阿姊。”

    明恬本打算直接进殿,见状又收回步子,站着没动。

    然后宫人们便眼睁睁瞧着,发病时暴虐弑杀的太子,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纯良无害的君子,朝他的心仪之人大步而来,一把将明恬抱在了怀里。

    冯源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掩饰自己脸上那些异样的表情。

    他听见太子问明恬:“阿姊怎么现在才回来?是有人难为你了?”

    冯源的心立即就提了起来,生怕这明小姐再说出什么,又惹得太子殿下大发雷霆。这可不是在只有太子殿下一人的殿内,这里还跪着那么多宫人呢!

    却听得明恬道:“没有难为我。刑部的王大人很是和善,与我说了许多,这才耽搁些时间。”

    冯源舒一口气。

    燕云朝又问:“说了什么?阿姊的事,解决了么?”

    “王大人答应替我向陛下进言,重审当年的案子了。”明恬面上露出温婉的笑,目光又不着痕迹地掠过立在不远处竖着耳朵留意动静的冯源,语气天真道,“我相信有陛下做主,父亲的冤屈很快就可以得到平反。”

    燕云朝“唔”了一声,眉目舒展:“那就好。”

    太子情绪恢复稳定,冯源彻底放下了心。

    明恬却在这时侧目扫过依旧跪地的宫人们,像是才看到一样,诧异开口:“朝朝,这是怎么回事?”

    燕云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浑不在意道:“我见阿姊久未归来,以为他们又不把我的话当回事,肆意欺负阿姊。”

    所以才让他们跪着。

    明恬伸手轻轻地拽了下燕云朝的衣袖:“不是这样的,你让他们起来吧。”

    燕云朝侧目:“都听见了么?”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忙磕头谢恩,随后起身,快步离开了这里。

    冯源亦跟着告退。

    他远远瞧见太子殿下拥着明小姐的肩膀,两人亲密地回到寝殿。他想了想,索性出东宫往清宁宫去。

    天色昏暗,清宁宫内早早燃起了明亮的烛火。

    皇后斜靠在美人榻上,姿态慵懒地伸出手臂,轻轻地搭在边沿。

    宫女屈膝跪地,仔细地为皇后指甲染上嫩红的颜色。

    皇后扫一眼匆匆而来的冯源,曼声问:“那明氏果真是这么说的?”

    冯源俯身道:“千真万确。娘娘,奴婢看明小姐还算识相,估计没那个胆子肆意编排。”

    皇后哼笑一声。

    “可不是个懂规矩的么。既然如此,还可以将她留在东宫。”

    若是明恬去了刑部,回来之后依然不识好歹,撺掇太子,胡乱说他们的坏话,惹出什么事来,那她就算是再得那疯子喜欢,帝后也不会留她。

    适当发疯可以让帝后退让,但得寸进尺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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