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亮光下,对手冲这里轻嘲一笑,抬臂。
台下当然是喧嚣至极的,将比武台围成一口沸腾的锅,但武者在冒泡的水面上对立,听不见沸腾声。
tv直播,收视率与每位选手的心跳频率呈正相关增长。人们在电视机前屏息以待。百万奖金的字牌与冠名商灯牌紧扣在一起。
第一排坐席中,老乞丐与武爸交头接耳:“四眼仔的眼神,一看就是患得患失之人。”
现在是最后一轮,武笛与眼镜仔的终极对决。但武笛觉得,那种来自心底的根本性变革仍然没有发生。她浮在轻飘飘的水面上,没有把握。
于是更要步步紧逼、攻势凌厉,唯恐对方先以新奇招式占了上风。
几个回合下来,满头汗水的双方在周旋的脚步变换中轻缓片刻,以备最佳时机。
——你还是那个装模作样的庸人。
眼镜仔的眼神如是道。
——我只是一个武者。
武笛与他对视。
——你只是一个准确而无其他优点的武者,如同勤奋的老好人。我最痛恨你这类人,没有生活在黑暗中,比白开水还平淡。
——今时不同往日。
——呵,你找到自己的拳风了吗?千篇一律的招式,永不变革的拳法,比到头也只是熟者赢。难道,比咏春就只是比咏春?
武笛意识渐渐游离,她想,也许都是自己在自说自话。
她明明喘着气,明明鲜活地呼吸着,感觉到对手是鹰,是蝙蝠,是野狼,却感觉不到自己是什么。
她不经意往台下扫一眼。
黑茫茫的人海,她自然看不清,只见到第一排坐在明亮灯光下的熟人面孔。最边上,有个突兀的人——那是上次被星探带去拍戏时采访她的制片人。
制片人西装革履,依旧是眼神轻蔑地审视一切。但叫人想不通的是,他既然没有观赏中华武术的态度,又何必非要来看中国功夫呢?
在飞速的视线转移中,目光扫过武爸的身影。
拳法即本性,老爸拳风之中的大气沉稳,犹如个性的沉稳内敛,但此刻,武笛想起的不是别人曾给武师傅这人的夸赞与肯定,而是那个清晨,老爸送老妈的95朵红玫瑰。
——百分百确定,受伤倒下,会被爱的人接住,所以才会有沉稳的底气,以及关键时刻冒险一博的勇气。
这世界依旧是那样冷漠黑暗,一束光可以刺伤一个无辜女孩的眼睛,一个商人可以将一片森林变成商品。但是总有什么,总有点什么,是依靠坦荡与光明生出的对峙力量,能绽放开一朵名为潜力的花。
她曾帮人在高空中找到勇气,为什么此刻不能为自己找到勇气呢?
从地上爬起来后,武笛决定,试试那一个方式——
此前就揣摩过这招,只要距离够近,控制住对方的下盘,就可能制胜。如果,在击倒眼镜仔下方后,能以阿植那样的速度三连腿将他重要关节击伤,就有完胜可能。
——拿第二名的人,可以是稳,但第一名,也许是稳中求破者更配得上。此类赛事比比皆是,一年又一年,一届又一届,假若永是稳者居冠、永无创新,则永无进步。
于是,她就那么做了——
在席叔惊诧的目光中,少女轻盈而结实的身形在白光下冲刺向前,抬腿,单脚踢向对方右侧膝,借力而起,连蹬上身,一个快如闪电的三连腿“咔咔咔”准确击中眼镜仔的三个重要部位,在寂静的现场,传来三处骨头受震的声音。
眼镜仔的拳头,每一次都晚一拍。
每一次都没击中。
武笛没想到,自己真的完成了这个动作。最后一次踢腿,是令人们再感意外的三个转向,眼镜仔的血都吐到她脚踝上。
眼镜仔憋着一口血,撑地而起,刺拳而来。
武笛待对方逼近至一尺距离,才闪侧一步,右手手肘撞向对方后背,在其往前扑倒时助上一腿之力,眼镜仔滚到了台下。
人趴着,一时动不了了。
裁判连续吹哨。
那时候,所有观众都未缓过来。
一秒后,反应最快当属第一排亲友,起身带头鼓起掌。
武笛面向观众们,举双手回应喝彩,多方位鞠躬。
此刻,她才惊喜地发现,自己今天很神奇地没有受一点重伤。
赛后,满世界的呼喊声中,武笛与眼镜仔在后台人潮中擦肩而过时,武笛低声说:“我并没有完全赢过你。你最擅长迷踪拳,而我们比的是咏春。”
眼镜仔冷冷扫她一眼,侧身走开了——“哪里有那么多废话,单论比赛,输了就是输了。你犯不着羞辱我。”
赛后很多天武笛还心有余悸。
冷静过后,她发现自己当时实在是太过大胆,竟然敢毫无准备在决赛尝试第一次突破。
“不过好歹是拿到奖金了,还赚了好多笔广告费,武馆要搬去市中心啦,报名者好多,希望能有个新的开始。”她在去s记冰室的路上兴奋地对阿植说,叽叽喳喳好比闹腾的鸟雀。
“是啊,网上喊你妹妹的人也很多。男女老少都有。”
正植目不斜视地走路。
武笛歪过头去,瞄他一眼,“哈哈,网友们都很热情。”
“我是说,很多男的喊你喊得很亲热。”他一眼回瞄过来,步子停下,“什么马甲线妹妹的都来了。”
武笛一愣,马甲线妹妹……这也不好听啊。
她挠挠头,“你想多了吧阿植,比武台上,我那种青筋暴起的狰狞样子……人家喊我妹妹是跟喊弟弟一个意思。我老爸上台才会迷倒一片少女,他比武大气优雅,观赏性比我高多了。”
狰狞?
正植无法向她解释,那不是狰狞,而是一种什么样子——她不知道,最后关头,摄影大哥的镜头有多厉害,每个画面的切换,如何卡在每一个令人震撼的精准节点上,那一段现场直播的镜头真的高手水平。而她,位于荧幕中央,就像个武侠片里的主角在最后时刻爆发名场面,留下影史经典一幕。而这一幕,因不是大块头硬汉而是丸子头美女而具有颠覆性意义。
饱满的额头两侧散下一两缕轻柔碎发,飘在静止的尘埃里。
她在半空中,踢腿动作在荧幕上定格,好像是专为海报而生。
大家都记住她了。
正植盯着她,半天没说话,只摆着那张臭脸,又把脸别了开。
武笛在想,说个什么笑话逗他开心,却编不出来。她解不开僵局,眼珠一转,忽然握起拳头——
“看招!”
霎时间,武笛出拳,往他腹部击去。同时她夸张地冷嘲一笑,“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中二病又翻了。
谁料拳头落了空。她再出脚,勾住对方小腿一抬,而他趁势空翻,闪到她身后,从背后收人到怀里。
“干什么?”他埋头在颈间问。
武笛一动不能动,扯扯嘴角,“比试一下……”
“跟你比,我会永远输的。”
“你这叫输?”脖颈上的热气弄得她痒痒的,她挣扎一下,没从他的手臂间逃出来,于是使个小暗招,掐他胳膊使他松了手——却造成一人站不稳牵连另一人滚下绿化草坡去的局面。
枯草的香气溅在脖颈间。
暧昧姿势令路人频频瞩目,想多看又不好意思多看。
斜坡上,正植的手扣在她脑后,轻轻一抬,将人带起来,挡在她身上的阴影移了开,“把你的好身手保留起来。只要我在你身边,你都用不上。”
黄昏的时候,两人在珠江岸边一间冰室喝糖水。
从夕阳落下开始,武笛的情绪就显得低沉,憋了许多天的话终于憋不住:
“阿灰的事,我都知道了。”
正植抬头,看向桌对面。
他注意到,她眼角有点泛红,甚至双眼疲乏感重,今天还有黑眼圈。但是她能有这种平静的语气,证明已经熬过了最愤怒最难过的时期。
他没接话。
武笛过一会才继续说:“真的好遗憾,我和老妈准备的小猫房没用了。我前段时间被分散了注意力,才疏于照看阿灰,我不该那样的,假如……”她哑着嗓音喃喃道。
“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正植直视她的双眼,每个字的语调都在强调。
许久,武笛轻轻点一点头。
她的声音变得强硬了些:“新闻我也看到了。能跟我说说,是怎么报复大狼的吗?”
“当然。”
他立刻完全地坦白。
本来,一开始只是找人爆新闻,但没料到这件事在网上发酵得那么快,一夜之间,大狼被全网爱猫人士痛骂,有人写举报信,有人窃取隐私信息,有人甚至直接寄黑白相片和刀子到宿舍……那似乎又成了另一种暴力。学校迫于舆论压力,沟通后让大狼休学一年反思过错了。
“我做这些……你会不会觉得过分?”他在逆光的落地窗边抬起脸来,睫毛的暗影覆盖在淡漠的眸中。
按以往经验,武笛会跟他争论,讨论出更好的方式,以不至于太极端。但这次武笛在长长的沉默后,沉声道:“一条生命,难道还比不上这个代价?至于休学,正好,一年后我离校了,再无瓜葛,眼不见为净。”
正植舒了口气。
两人碗中的糖水都喝光了。
他看看她,又看了看手表,柔声问:“……我们现在回家?”
“嗯!”
他转头,将视线挪到彩色的江面上,夕阳余晖照亮他的侧脸,“我这里有两条路,一条,是过路口就打车回山上,最接近直线距离。另一条是绕点路,徒步穿过这个公园,在灌木丛附近的一个站乘地铁。”
“我选第二条,绕道。”
他故作轻松地挑挑眉,“经过那个灌木丛,不会想起阿灰就哭鼻子吧?那样,我还要哄你。”
“……阿植不想走这条路吗?”
“担心你所以不太想。”
武笛轻笑着摇摇头,起身,牵过他的手往前走去——
在被万丈霞光笼罩的,闪着细密碎辉的临江步行道上:“以前,阿灰总是在那周围徘徊,怎么也不换地方,我还不确定原因,现在想来,也许它就是在那个地方被原主人弄丢的。这下我也被阿灰弄丢在那里了。最后再经过那里一次吧,自己把自己捡走。阿植,那也是我们一起走过很多个黄昏的路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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