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舒朗归家时已近傍晚,  椿龄堂里在刘嬷嬷的张罗下,热热闹闹上饭菜,舒朗绕过丫鬟,  凑过去与祖母说话。

    老太太这一年里精神头越来越好,  不用整日待在小佛堂消磨时光,与外头重新开始走动,  人瞧着很是健谈。再想想早些年舒朗去请安的时候,  刘嬷嬷摆着张脸,  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场景,  恍若隔世。

    舒朗从老太太手里拿过厚厚的册子,  瞧了一眼便忍不住笑出声,亲昵的蹭蹭她肩膀,小声道:

    “您这是把全京城适龄姑娘家的资料全都收集到手了啊,这阵仗,哎哟,  皇子选妃也顶多如此啦!”

    老太太叫刘嬷嬷将册子细细收起来,摸摸舒朗身上衣服,确定穿的暖和,才缓声道:

    “想的倒美,  别看这里头人多,适合你的不过两手之数,其中能与你处得来的,  少之又少。性情脾气不知如何,  祖母还得再接触一阵方能知晓,等你这亲事定下来啊,  少说两载光阴呢。”

    说起这个老太太就愁人,  捏捏舒朗近日来消瘦许多的腕骨道:

    “你兄长那里也不知陛下是个什么章程,  眼瞅着近两年成亲是没指望了。伯府后院还养着好些个你的弟妹,舒暖那丫头翻过年便十六了婚事还没着落,早两年你母亲倒是给相看了一门好亲事,被她那心比天高的糊涂姨娘给搅黄,眼下张姨娘随荣桥住在京郊别院,伯府没个掌家女主人,这事更没人上心了。”

    这些舒朗也一脑门儿官司。

    眼下年头,十三四岁定下亲事,十七八岁成亲正正好。等到十六七才相看人家,好人家的儿郎姑娘肯定早早被人定走了,想靠捡漏得一门好亲事,真是难比登天!

    而荣桥一拍屁股,和张姨娘关进了京郊别院,留下一堆儿女,还得荣舒堂养着。

    仔细算起来,整个荣伯府内,荣舒堂是嫡长子,今年十九岁亲事还未着落的情况在京中非常罕见。舒朗是嫡次子,翻过年便十七了,之前因着一团孩子气,柳氏有意将他亲事往后压一压,眼下荣老太太接手处理,还来得及。

    老三荣舒暖和老六荣舒年是荣桥的心尖尖张姨娘生的,一个十五,一个十二。按这年头来说,已经是能撑起半边天的年纪。尤其老三,女孩子家这个年龄,再耽搁下去可就成正儿八经的老姑娘了。

    再说老四荣舒海和老五荣舒兰,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周姨娘不受宠,这两孩子在家也没什么存在感,可再没存在感也是两活生生的人。如今大哥荣舒堂掌管伯府,府上正儿八经的主子就他一人,内宅一大堆事儿都交给嬷嬷料理,嬷嬷再能耐,也管不了小主子的婚事啊!

    原先柳氏作为伯府的当家主母,倒是尽职尽责的管过。老三荣舒暖性子憨厚老实,全不似她那姨娘张氏。柳氏给寻的那户人家,虽家底薄了些,可从上到下都是实诚人,夫婿更是年纪轻轻的新科进士,往后有伯府帮衬,前途差不了。

    可惜张姨娘自觉备受宠爱,想给女儿寻个高门大户嫁过去,打着宁可给皇子王孙做妾,也不去寒门受苦的主意,认定柳氏故意苛待她女儿。在荣桥跟前一哭二闹三上吊,柳氏懒得搭理,这婚事自然告吹。

    这些孩子的婚事柳氏应该心里全都有数,可如今她与荣桥和离,除了舒朗和舒堂,其他人的事她是一个字都不想多听,更不会多言的。

    那一大摊子,最后还得落到老太太这里。

    老太太长长的叹口气,摸摸手边那堪比舒朗从太子那里拿回家的大部头册子,感慨道:

    “好在你大哥为陛下办差有了起色,看在他的面儿上,你弟妹的婚事也能多些选择。”

    老太太向来瞧不上的只有荣桥这个人,对荣桥生的孩子却没什么恨屋及乌的想法。

    甚至已经很仔细的提前为他们打算起来,在老太太看来,这府里就舒朗一人,到底独木难支,将来遇到难事也没个亲近的人帮一把。那些孩子亲事选的好了,将来都是舒朗的助力。

    舒朗瞧见老太太仔细圈出来的人选时,心里便明白她老人家的想法,只拍拍她的手,安抚道:

    “不急,还早,将来还得您帮我带孩子呢,到时候您可别嫌烦。”

    老太太心说真是孩子话,她能不急吗?眼瞅着这孩子安分了不到半年,原以为是真安分了,做个混吃等死的纨绔挺好,她养得起!谁知竟瞒着他们所有人私底下暗戳戳搞大动作,眼下还卷进烈火国内斗里去,那一不小心可是要人命的,她能不急吗?

    若不是她还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怕是也要被这孩子瞒的死死的。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孩子性子跟轩儿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辈子为了身边人有操不完的心,最后把自个儿都得搭进去!轩儿为救先帝丢了性命,这孩子可不能步轩儿的旧尘。

    老太太想给孙子尽快找个媳妇儿,好歹能拴住他那成日在天上飘的心。

    这些担忧老太太从不在舒朗跟前说,她只将身边伺候的人全打发出去,和孙子一道儿用了晚饭。在用过饭后,才握着孙子的手,缓缓道:

    “祖母给边境去了信,届时会有人在那头接应,路上小心,平安归来。”

    舒朗一顿。

    明白祖母这是什么都知道的了,撩起衣摆,跪在地上给祖母深深地磕了个头,应了声“是”,才在老太太不舍的目光中,缓缓离开椿龄堂。

    他一直没说出口的话,最终还是祖母先替他说了。

    说到底,这个家里,最不该小看的就是这个成日一心只想孙儿好的老太太了。

    有家人如此,怎能不叫舒朗为他们操心?

    终于在两天后,舒朗进宫,又“缠着陛下撒娇”了一回,让陛下“无可奈何的答应”将他塞进使团中,长长见识。

    还叫陛下在临行前,特意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叮嘱正副使:

    “好生照看好二郎,他孩子心性,顽劣了些,可心是好的,做的有什么不对,你们多多包容,回来告诉朕,朕亲自教训他!”

    正副使面不改色应了这话。

    倒是不知内情的朝臣,听的嘴角直抽,甚至有急公好义的御史,手已经蠢蠢欲动,好不容易忍下当场参舒朗一个“奸佞小人蛊惑圣听”,心里却已经开始打草稿,等回御史台就奋笔疾书,写了折子送到陛下案前。

    叫陛下早日认清那奸佞的真面目!

    舒朗浑然不知,就在这一刻,他在朝臣心中的地位,已经从之前十几年的“纨绔子弟,顽劣不堪”,丝滑的转变为“奸佞小人,误国祸己”。

    他欣赏完了陛下的表演,内心为陛下的精彩戏份鼓掌,就见陛下脚步一转,一脸不舍的站在了他面前,温和的拍拍他肩膀,缓声道:

    “二郎,出门在外,要听身边长辈的话,你这急脾气且收一收,哪里过的不舒心,回来告诉朕,朕帮你出气。”

    舒朗:“……”

    舒朗:您这戏也太过了吧!幸好我是一男的,若不然不是妥妥的把我往祸国妖姬的形象上打造吗?

    朝臣:奸佞小人,祸乱朝纲!是可忍孰不可忍!参他,必须参他!

    舒朗见势不对,趁没人注意之时,拉过被太子强行留在京城的十三皇子,小声叮嘱一句:

    “我感觉被陛下坑了,回头朝堂上若是风向不对,记得帮我盯着点儿啊!”

    十三皇子闷闷不乐的,还是点头应了。

    舒朗好兄弟似的锤锤他肩膀,转身洒脱的爬上出使队伍马车,走了。

    虽然有点儿对不住十三皇子,但他很能理解太子的做法,此时烈火国内部不知有多混乱,若十三皇子随他一道儿去,一旦身份曝光,被人盯上,成了俘虏。那朝廷将处处受制于人,这趟出使,不仅没达成任何预想的效果,还会得不偿失。

    情况再严重些,称得上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他们主动送上门叫人家宰的。

    十三皇子就成了千古罪人,那可比十一皇子案本身严重数十倍不止。

    哎,他可真是一个顾全大局的好人啊,耐住了十三皇子的软磨硬泡,没答应将对方想办法偷偷弄进使团的要求。

    舒朗摸出小本本记下,这事儿回头可得拿到陛下跟前好好说道说道,都是功绩呢。

    此次出使烈火国,打的旗号是“回访”。虽然正常的回访怎么着也该等烈火国使臣走了,他们这边等上几个月再出发。可这不是有十一皇子案在前嘛,于是这趟所谓的“回访”便带着几分去烈火国兴师问罪的意思。

    至少两国朝堂上大多数聪明人皆以为是这般。

    当然背地里,陛下和二王子究竟要做什么勾当,就不是舒朗该知道的了。

    马车里,常卿见舒朗笑的十分阴险,不知在小本上写了什么,好奇道:

    “二郎这是做什么?”

    舒朗收好纸笔,神秘道:

    “将来升官发财的凭证!”

    常卿嘴角一抽,指着外头热闹的集市,提醒道:

    “还没出京城呢!”

    这就想建功立业,升官发财,是不是有点早了。

    舒朗摆摆手,从行礼中翻出国师给他的那本脉案,不甚在意道:

    “有备无患嘛!”

    常卿见状,颇为好奇的瞧了舒朗一眼,状似不经意道:

    “听闻你前日约见了五殿下,交流的不太愉快,可有这回事?”

    舒朗随意翻动这本他早该倒背如流的脉案,漫不经心道:“是啊。”

    何止不愉快,对方差点儿动手锤爆他脑袋,幸好他早有准备,跑得快。

    当时动静闹的挺大,旁人能晓得也不奇怪。

    就是他这一开口吧,把天儿完全聊死了。

    常卿不信这个邪,向来是他叫旁人无话可说,怎能一开口就被别人给拿捏住了谈话节奏?再接再厉道:

    “听舒堂说,二郎你与五殿下关系有所缓和,怎的在这关口又闹别扭了?”

    常卿作为此次出使的副使,知晓他们在烈火国的行动,百宝阁会在暗中策应。打从得知舒朗又跟五公主闹矛盾,心里那叫一个担忧啊。就怕这小祖宗不按常理出牌,叫大好局面功亏一篑。

    偏这趟出行,非这小祖宗不可!

    谁叫双方合作的一切前提,是舒朗尽全力救治王后呢?

    常卿心说,上回与好友舒堂匆匆一见,对方不是感慨弟弟长大了,总是做些叫他又窝心又恼火的事情,是甜蜜的负担吗?哪里甜蜜了?哪里窝心了?他眼下只感觉到了恼火和负担!

    舒朗觉得这位风一般的男子可能对他和五公主的关系存在误会,放下书,认真解释道:

    “没闹别扭啊,不过是很正常的交流一下感情,顺带辞个行而已,我们相处一向如此不拘小节,您习惯了就好。”

    不过是五公主单方面想锤死他,他跳窗跑了而已,也不算什么大矛盾吧?

    常卿端坐在舒朗对面,眼神里明明白白写了“我信了你的鬼”五个大字。

    他语重心长告诫舒朗:

    “你兄长在京中举步维艰,伯府能有今日着实不易,不管你想做什么,都提前想想一心为你打算的大哥。”

    在常卿看来,舒朗这半年的变化太大了,他无疑的聪慧的,聪慧之余,他的胆子还非常大。

    不管是进入国子学后,快速与十三皇子知己相交,还是顺着十三皇子的关系,成了东宫的座上宾。亦或者在父母和离期间,顺利将自己过继出去,从伯府的泥潭里摘出。从而借着荣轩这条关系,达成了与陛同桌而食,叫陛下宠爱非常的成就。

    甚至在此期间,他还一跃成为二王子的救命恩人,间接促成了这趟出使。

    做了这么多的同时,他在国子学的功课也没落下,从草包废物的纨绔,快速进步至乙一班,如今又成了一名正儿八经的监生。

    这绝非一般的聪慧可言,注定要叫人忌惮的。可他做了这么多,外头至今只觉得他是个痛改前非,一心向学的孩子。

    哦,过了今日,朝堂诸公可能还会给他加个“蛊惑圣听”的罪名,叫陛下远离这种只会花言巧语哄陛下开心的奸佞小人。

    常卿一向自诩聪明,眼下竟有几分琢磨不透舒朗话里的真假。

    舒朗完全不晓得常卿都脑补了些什么,只觉摇摇晃晃的马车十分晃眼,不宜看书。索性将书收起来垫在脑后假寐。

    才刚出了城门,马车就颠簸成这样,也不知接下来的半个月,他这小身板儿得遭多少罪。

    哎,舒朗摸出小本本,又记了一笔。

    这可都是他将来在陛下跟前据理力争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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