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侯对荣家兄弟两的态度可谓复杂至极, 但凡这兄弟二人的父亲不是荣桥,换了任何一个像样的男人,他都能坦然接受他们的存在。
可偏偏就是荣桥, 是那个只会躲在所有人身后坐享其成,占尽了便宜后摆出一副被人欺压的小可怜样儿。人前翩翩公子蛊惑不知情之人, 人后神色狰狞机关算尽, 最会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非是他心怀不忿恶意中伤荣桥,实乃年少时不止一次撞见过荣桥在人后的恶心嘴脸。他也曾试图站在荣桥的立场上体谅他的不易,盼着荣桥在拥有了一切后, 心境有所改变,婚后会真心待寄雨。
可事实证明, 荣桥打从骨子里就是个凉薄又自私的小人罢了, 他待寄雨不曾有真心, 待寄雨的孩子也全是算计。那是两可怜孩子,可也是身体里留着荣桥那种卑劣小人血液的孩子。
放早年, 得知寄雨被欺负到和离,他势必第一时间打上荣家, 先劈了荣桥, 再打断这两没法儿护着母亲的小子的腿, 寄雨生养他们,不如养个白眼狼, 把人收拾服帖了再讲道理。十多年的修行到底在他身上还是起了点作用的,他如今可以试着心平气和的主动展现他的友好。
安乐侯想,他有多厌恶荣桥,便十倍百倍的心疼寄雨, 待寄雨所出的两孩子心思便有多复杂。
不过眼下看来, 跟前这小子一身的机灵劲儿, 眼睛又清又亮,眼珠子滴溜溜转想要算计人的时候丝毫叫人讨厌不起来,颇有几分当年荣轩大哥的影子,他心里感慨血缘关系的神奇。
透过这孩子,好像又瞧见了昔日与故人策马飞扬的时光。
舒朗完全不晓得眼前这怒目金刚一般的人物,已经是安乐侯极尽全力展现和蔼友好的结果了。
他们之间本就无甚关系,眼下因着柳氏才有了交集,在这一点上他们二人的目的是共通的,有些话不用讲的太过清楚也能极有默契。
双方在柳氏面前,皆极力展现了对彼此最大的包容。不叫柳氏夹在其中为难,这便足够。
不过柳氏又不傻,怎会看不出二人并不亲近?事后寻机会问小儿子:
“安乐侯早年与荣桥积怨颇深,他有没有为难你?你这傻孩子主动找他作甚?你们之间能处的来便处,处不来也无妨,远远隔着即可。对娘来说,还是你和舒堂最重要,知道吗?”
舒朗好笑的告诉柳氏:
“娘,他周书辰是侯爷没错,可我祖父也是侯爷,父亲还是亲王呢,他又能如何为难我?即便仗着比我早生几十年想摆长辈的谱儿,我也不吃他那套,我如何您还不知道吗,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他说的是实话,他可以为了柳氏,尝试和对方和谐相处,但不可能委曲求全把自个儿低到尘埃里。
相信对方也一样。
索性目前瞧着效果还挺好,至少舒朗是满意的。对安乐侯待柳氏的心很满意,对两家商量走六礼的流程很满意,对安乐侯愿意拿出来聘娶柳氏的聘礼数量也很满意。
大约是乐极必衰,近日舒朗心思全放在给柳氏整理嫁妆上,国子学的功课自然有所懈怠,日复一日累积起来着实叫司业恼火。司业忍无可忍下,使出了百试不爽的招数——请家长!
搁以往,舒朗是万万不想叫家里老太太一把年纪还出来陪他丢这个人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眼珠子一转,便叫人通知了安乐侯。
不是想提前给我当爹吗?
给你这个机会!
舒朗这点小心思安乐侯门儿清。他若不来,便是否了想给舒朗当爹的想法,他若来了,便要面对司业和祭酒的双重折磨,还要在众多监生面前丢人。
激将法虽老套,但确实管用。
安乐侯无论如何,都得来丢一回这个人。
在国子学众人跟前,安乐侯还得举止得体,笑容含蓄,温文尔雅,态度谦卑,将舒朗的颜面给撑起来。处理起来既不能伤了舒朗的脸面,又要给足国子学尊重,还要保证舒朗长记性了,担保他下次不会再犯。
拿捏得可谓相当不容易。
简称将孙子装到底。
等安乐侯笑的脸都僵了,从祭酒院中出来时,瞧见靠着门框懒散晒太阳打瞌睡的舒朗,没好气道:
“这下满意了吧?”
舒朗拍拍屁股起身,双手拢在袖中,和他并肩而行,撇嘴道:“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安乐侯挑眉:“哦?”
舒朗道:“虽然叫你装了一天的孙子,但这事归根结底是你欠我一次,记得还我这个人情!”
安乐侯慢吞吞的等舒朗接下来的歪理邪说。
果然,就听舒朗理直气壮道:
“叫你以我家中长辈的身份来挨骂,便是给你机会公开在国子学承认你与柳家好事将近。想必过了今日,外头那些隐隐约约的流言皆要化为实质,所有人都晓得你安乐侯要给我荣二公子做后爹了。这不比你逢人便暗戳戳炫耀,别人还抓不住重点,徒留你一人在原地气的跳脚来的快捷有效?”
安乐侯如今看舒朗,已经很少将他与荣桥那败类联系起来了,这一张嘴就明晃晃往人心窝子上捅刀的能力,荣桥那种只会背地里暗戳戳算计之人真做不来。
他不就在十三皇子跟前炫耀了一回终于能娶心上人的喜悦,结果他那侄子不仅没抓住重点,还拽着他问什么时候再带他溜出去玩儿,还被舒朗给撞见了吗!?
就这么点小事儿他得记到何时?
安乐侯本想说,即便没有你荣二公子给的这个机会,将来他大婚时该知道的人也都会知道。二十年都等了,还怕再等这么几天吗?
一转眼,瞧见前头像个小老头一样磨磨蹭蹭的小子,又觉好笑。
将手搭在小孩儿肩膀上,在小孩儿一脸莫名看过来时,安乐侯摆出一副牙疼表情道:
“行吧,本侯领你这个人情,说你想要什么?”
舒朗无视了搭在肩上的手臂,幽幽道:“不够。”
安乐侯下意识问:“什么不够?”
舒朗道:“太子做媒不够,我要圣旨赐婚。”
安乐侯脚步一顿,看向舒朗的神色多了几分凝重。
舒朗坦然的回望过去。
他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安乐侯身为皇室宗亲,皇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娶一个和离女人。但让皇帝金口玉言为其赐婚,只“不合规矩”四个字便能将人压的喘不上气。
可若没有这道赐婚圣旨的话,将来柳氏的身份,在众多宗室宗妇面前,是直不起腰的。这是即便安乐侯待柳氏多好,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二人无声的对峙中,安乐侯忽然哈哈大笑,笑的十分肆意,在舒朗无言的嫌弃中,再次将手搭上舒朗肩膀,稍用几分劲儿,舒朗便要与他并肩,亲密无间。
他心情明显非常愉悦,揽着舒朗快步而行。
“好小子,寄雨没白疼你,你这儿子我周书辰认了!走,爹今儿高兴,咱爷俩去太白楼畅饮一番!”
舒朗嫌弃死他了,奈何他这脆皮身板儿对上谁都只有被碾压的份儿,使上吃奶的劲儿也掰不开对方铁钳子一样的大手,眼看要到国子学门口了,只好气喘吁吁的提醒他:
“才领完罚便明知故犯,是想再被请家长吗?”
得,请家长不仅是学生永远的痛,家长也不能免俗,再火热的心情也能因此降温几分。
可安乐侯这次像是对待一个大人一样,慎重的跟舒朗承诺:
“我会勉力一试,但不能为此与陛下拼个头破血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若以死相逼,陛下肯定会看在多年情分上下这道圣旨,但柳氏在陛下那里,在宗室那里又该落个什么印象?往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舒朗也正色道:“自然,我母亲嫁给你是过日子的,不是去渡劫的。”
说罢又补了一句:“我相信侯爷待我母亲之真心。”
安乐侯搭在他肩上的手用力捏捏,没说话,转身走了。
于无声中,两人关系好似在此事后亲近了几分。
平时不显,偶尔安乐侯在老友面前来一句“我家那小子”,这般那般又做了什么时,很是叫人惊诧他与舒朗的关系。
舒朗不知安乐侯在外头如何吹嘘他的,只有时私下琢磨——
我荣舒朗如今,也是有三个爹的传奇人物了。
他以为“有三个爹”这种事也就自个儿私下嘀咕两句,没成想这日突然被陛下召进宫,完全没想明白人生第一次正儿八经的面圣究竟所为何事,乖乖站在武英殿偏殿等候陛下质询时,猛不丁便听陛下来了一句:
“听你继父说,你亲爹最近闹的很是不成样子,没少丢你父亲的脸,你如何看?”
陛下金口玉言,一句话就给舒朗整出三个爹来。
舒朗心说我还能如何看?我当然是用眼睛看咯!荣桥被大哥关在若水院,肯定没少闹,但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就是了。他休沐日单是听大哥修理荣桥便能得好大乐趣。
但圣上面前肯定不能大喇喇说这些,舒朗一副懵懂样儿,拱手回话:
“二叔自从做了错事与母亲和离后,便一直抑郁寡欢,缠绵病榻。久病之人难免性情暴躁,摔摔打打也是常事,我们做晚辈的都能体谅。”
间接承认了荣桥没少搞事一说。
皇帝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后,又没了响动。
偏殿内一时静的只余下廊下几只莺歌鸣叫声回响,伴随着不时翻动奏折的声音,听的人昏昏欲睡。
舒朗站的脚都麻了,心里琢磨此时抬头直面天颜,是会被以为想造反的可能性大,还是被以为对陛下的行事有意见要反驳的可能性大?
就听上头又传来一句非常惊讶的声音:
“你怎的还站这儿呢?海盛,朕忙糊涂了,你这老家伙也愈发不中用了,不知道给小孩儿搬个凳子坐啊?”
陛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海盛公公立马亲自动手给舒朗搬了个凳子,摆在距离小榻三步远的位置,请舒朗坐下,热心的给捧了茶盏过来,嘴里连道:
“陛下恕罪,荣公子恕罪,老奴上了年纪常犯糊涂,回头自请打板子去!”
舒朗感叹陛下身边伺候之人素质绝佳,陛下需要他老糊涂的时候,不到四十也得糊涂。陛下需要他能干的时候,七十高龄也能健步如飞,真的非常有弹性。
捉摸不清楚的事情舒朗从不为难自个儿,想不明白陛下给他这一通下马威是为了什么,舒朗便不想了。
海盛给他端了茶他就喝,喝两口觉得不得劲儿,才想起他是临近午时被召进宫,这一通折腾,都快饿过劲儿了,顺手摸了旁边小桌上一碟酥饼过来,就着茶水吃了。
味道有点淡,但聊胜于无,这种情况下不能要求太多,期间还用眼神请海盛公公帮忙添了两盏茶,才勉强算是将肚子填了个五分饱。要不怎么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呢,他还是正长身体的年纪,说话的功夫就饿。
无视了海盛公公看过来的复杂眼神,待舒朗从袖中摸出帕子将手上的酥饼残渣擦拭干净时,忽听上头传来声音:
“吃饱了?”
舒朗实话实说:“没。”
陛下不知为何,就笑的十分开怀,指着海盛道:“那叫人传膳,瞧这孩子进食,朕也饿了,正好留他一道儿用膳,免得回头书辰念叨朕虐待他这继子!”
海盛公公闻言欢喜的亲自下去安置此事。
舒朗诧异:“您还未用午膳?”
距离午饭时间可过去至少一个时辰了。
皇帝在小榻上偏头,朝舒朗招手。
舒朗过去扶着他胳膊起身,两人在武英殿内转了几圈儿舒展筋骨。舒朗见他身形僵硬,知晓是久坐而致,联想他至今未用午膳,桌上厚厚一摞折子还等着批复,心说做皇帝也怪不容易的,顺手在他肩上摁了几下。
皇帝约莫是被人伺候惯了,索性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闭上眼睛一副任由舒朗服侍的样子。
舒朗只得任劳任怨的给他按摩放松。
最终在海盛公公带人进来摆膳时才结束了舒朗作为临时小太监的差事,并得了皇帝一句“手艺不错”的夸赞。
舒朗见他身形比之前放松了许多,便甩甩手,揉揉手腕,颇有些得意道:“这是自然,学生这一手乃特意为家中祖母学的,祖母也常夸学生技艺精湛,堪比太医!”
祖母还会心疼他身娇体弱,摁一会儿见他额上出汗,就不让他帮着摁了呢!
他这一手,教了祖母身边伺候的许多人,可谁的力度都没他拿捏的好,祖母只夸过他一人!
皇帝见他如此不见外,乐了。
指着旁边位置叫他一道儿用膳。
能陪陛下用膳是莫大的荣耀,舒朗本人也十分认可御膳房厨子的手艺,可就是陛下这用膳途中冷不丁的来一句,简直叫人胃口顿失。
“朕与你父忠勇亲王乃生死之交,他的爵位是先帝钦定,没法儿传到你手里,倒是你爹庆城伯的爵位,你想要的话可以给你。”
舒朗一口海参汤差点儿将自个儿呛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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