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 不但他自己愣住了,厌也怔着了。
空旷的边界一时陷入了沉寂当中,连呼吸声都几近于无, 只有四野的呼呼风声掠过耳畔。
风露清华,草木萧瑟。
满地月华将遍地尸体和被厌之气势震晕的魔修裹上银霜, 濯洗得空明洁净, 若忽略萦绕鼻尖的血腥味。
而岚疏现出身影,溶溶月色映在他高大却显孤单的身姿上, 他负手逆光立于尸堆当中, 光影在他脸上蒙上一层浅浅的阴影,叫人看不透他的神色,只有一双金灿的眸仁晦暗不明地望着一跪一蹲的俩人。
蹲着的厌回过神来,借着月色,静静地看着说完那句话就陷入茫然当中的云川, 看似无半点恢复记忆的模样, 沉吟片刻, 叹气道:“你回去吧!”
“回哪?”云川下意识问。
“回去与你的主魂融合。”厌心有不愿地站起身来,转身望向身后负手而立的岚疏。
岚疏是主魂,对云川这个分魂有天然的压制。
不到最后一刻,厌不想放弃岚疏,毕竟他的目标是收拢岚疏,削弱神族实力,再一统神界, 而云川是最后的选择——可云川已经处在了失控边缘, 今日为了强大吞鲛珠,若是他顺从了云川,来日万一再有别的极端行为, 是不是他又得做出退让?
想到这个可能,他眸光一暗。
他是想掌控云川,而不是被云川掌控。
心弦紧绷的岚疏闻言不由扬起了唇角,发自内心地会心一笑——这一笑,他周深弥漫的冷气瞬间消散,如冰巅之峰上的雪顷刻融化,露出了他最内里的温柔。
见得这一幕,厌心说目前的岚疏是色了点,也懒了点。
但在触及底线这一点上,记得很牢,也算知错能改,可以调教。
如果云川回去融合,再用云川内敛细腻的性子中和一下,未必会出现当初元狗那般的迟疑。
这么一想,他顿时就不可惜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我是他的分魂,也认出我了……”
云川仰头望着厌的背影,像是自问,又像是再问厌,“那我要是回去了,我还是我吗?”
这个问题不好说。
毕竟厌也没见过这种情况。
但大差不差,应该是两者合二为一。
他想了下,再度转身,蹲身抬手摸向云川的脸,拂去他脸上溅射的血迹,轻声道:“你想跟我在一起,只有这个办法。”
约莫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柔。
又或是云川已经知道了他的选择,他闭上眼,投映的月光将他的面容映得惨白无比,他凄凉一笑,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滚了出来,“好。”
说完,他蓦地睁开眼,“厌(ya),能不能、能不能在我消失之前吻我一回?”
云川叫的是厌,非欢厌。
厌震惊了。
恰时一道金影闪了过来,只手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阴鸷地盯着云川,沉声道:“吾也不是非要你回来不可,若再妄想不属于你的人,不过一分魂,吾不要也罢!”
说罢,他随手一丢,将人砸进尸堆。
砰地一声巨响,打破了旷野上的寂静。
云川猛烈咳嗽了几声,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森冷地望向挡住厌身形的主魂,捏紧拳头,“若非你当初仗着主魂优势,将我压制,卑鄙地截取了我的厌,今日的厌根本就无须选择!”
他全都想起来了。
正因为想起来了,他怎么会甘心?
初相识厌的是他,与厌结缘的也是他。
可主魂为了得到厌,选择那样一个玄幻的世界,再借着进入新世界记忆会自动封印和主魂有天然的压制优势,将他的魂体一点点蚕食,只能眼睁睁看着厌把感情投注在了主魂身上。
可岚疏根本就不记得这一段,他不屑地说:“你说的什么鬼话?吾何时这般做过?”
云川冷笑一声:“你以为不记得就能洗脱你无耻的嫌疑吗?”
说着,他无视骤然冷下脸来的主魂,把目光投向走出来的厌,阴沉的眸光稍缓,在厌身上打量了一下,轻声道:“不厌,我后悔了,我不想与他融合了。”
厌抬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陌生的面孔,然眼中熟悉的温柔却叫他迟疑,“你、你是钱串子?”
“是我。”
云川勾起一抹不自然的浅笑,“我记起来了。”
厌沉默了一下,“你记得多少?”
“全部吧。”他说:“包括当初为何会与他去小世界。”
“为何?”厌问。
说到这个话题,云川仰头望了下夜空,淡淡道:“他从神魔之战的战场掉落到一个刚开蒙的宇宙世界,寻找栖身星球时,无意看到宇宙黑洞正在孕育一个生命,他就分出了一缕神魂,塞进了那个还未孕育出意识的生命体当中,并在那缕神魂里刻下了为他搜寻金矿和各种水晶矿的指令……”
可岚疏没想到这缕神魂在掠夺中慢慢诞生了独立的意识,还生出了取代主魂的想法。
云川把这一段含糊带过,只是道:“我奈何不得他,他也无法抹去我的意识,便约定双双封印记忆,去小世界寻找融合契机,谁知会在无意中把你撞进了时空漩涡里。”
也撞进了他的心里。
厌却不出意外,这是岚疏能干出来的事。
跟他先前所猜测没什么区别,不过……
“既然你与主魂是为了寻找融合契机才进的小世界,眼下不就是那个契机吗?”他说。
“可我不甘心。”
云川深情地望着他,“如果第二世他没有压制我,就不会有你跟他培养感情的两个世界。”
“我第二世是去杀你俩的。”
厌无情地说:“你们把我撞进时空旋涡,害我在时空风暴里吃了苦头,还潜伏在我身边戏耍了我一世,我追着你们到第二个世界,但第二世你没出现,所以我一直没怀疑他,如果你出现了,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你们俩。”
“我没想害你,那是个意外。”
云川抓住他的手,神色焦急地解释道:“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会害你戏耍你?”
听不懂二人在说什么的岚疏窜过来一把挥开他的手。
又把厌从地上拉起来,占有欲十足地紧紧地搂住厌的腰,把人按在怀中,颤抖着嗓音哀求道:“欢厌,这个分魂我不要了,咱们回合欢宗好不好?”
俩人对话中的什么神魔、小世界、历经几世的他都不知道。
但他确定了一件事,俩人之前是认识的,还有过一世情,这让他的心很慌,总觉得再这么说下去,他会失去欢厌。
厌却推开了岚疏,望着怔然的云川,“我知道,第二世结束的时候,岚疏同我说清楚了,我是为他而追来这两个世界的。”
云川闻言,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跌坐在了鲜血渗透的泥土上,惨然一笑,“如果我当初没有觊觎过主魂的神体就好了。”
主魂那么懒,永远都不可能与厌有交集。
而当时厌明显是想进入他所在的世界,如果他没有生出取代主魂的想法,主魂此刻还在某个星球睡懒觉,那他是不是会有可能在自己的世界与厌相遇?是不是也就不会有如今被主魂截胡的可能?
想到这儿,他闭上眼,任由悔意充斥了他的胸腔,旋即抽出了神魂。
厌看到一道黑透的神魂在月光下钻进了岚疏的眉心。
而那具被云川附身的肉身却没有断绝气息,他眼疾手快,挑出原先云川吞服进去的鲛珠,塞进龙鳞空间,一股脑丢给了在空间里的鲛海。
这玩意儿害人不浅,唯一能杀死他们的只有捏碎鲛珠,放出里面鲛人的魂体。
可里头的水灵气充满诅咒,贸然全部捏碎,怕会祸及战场上的所有人。
他收完鲛珠,转身就看到岚疏紧闭着双眼,高大的身躯直挺挺地往后倒去,他伸手接住岚疏,打横抱起飞上半空,回望了下遍地的尸体和昏迷的魔修,扭头飞向正道营地。
齐聚在战场上的所有修士正惴惴不安时,突见一道红色身影在月光下飞速掠过,速度之快,令在场的人都几乎没看清那人影是谁,那人影便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只留下一句——
“海天魔门的人已经死了,本座有事先走一步。”话落,威压也消失了。
“是……欢厌?”妄森不确定地问身边的宵琨。
“是他。”白芨嗓音晦涩不明地说:“怀中还抱了个人。”
宵琨隐晦地垂了下眼皮,蓦地想到了什么,闪身闯进一片死寂的魔道大本营,满地尸骸与被剖开的丹田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皱起眉,踏过横七竖八的尸体,终于在一堆尸体中寻得了爱徒云川之尸身。
“云川!”
他冲过去抱起云川的尸体,见得其丹田也被划开了,鲜有波澜的眼眸里浮现出了几许悲恸之色。
宵琨有四个亲传弟子。
云川排最小,却也是最努力最沉稳的一个徒弟。
若非这个徒弟心思不在俗物上,他更偏向把宗主之位传给云川。
追过来的宗主门主们看到他抱着一具尸体,凑过来见得是云霄宗一百多年前被驱逐的弟子,稍微想了一下,便明白了大概,不由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云川是为整个修真界牺牲的。”
宵琨闭了闭眼,敛起心中痛色,收敛了爱徒的尸骨,起身望向遍地的魔修和尸体,冷冽道:“这些魔修个个都沾满了无辜生命,暂时先抓起来吧。”
正魔之战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很仓促。
事后经由抓获的魔修指认,才知晓海天魔门的门主和高层已经悉数殒命。同时,也知道了那日深夜突然降临的强大威压,是由欢厌爆发而出的。
知晓这一内情,欢玲活跃地带着几个长老上了瓜分魔修资源的桌。
而彼时的厌,已经带着昏迷的岚疏,回到了合欢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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