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打开,任佳把桌上的台灯稍稍往外旋转了一个角度,于是,陈岩隐匿在夜里的五官刹那间清晰了起来。

    他眼珠很黑,眉毛略微向上挑着,嘴巴又是薄薄的一道,在身后皎洁月光的映照下,神情比平日里更为冷冽。

    “拿着。”

    陈岩直接把怀里的玻璃罐扔到了任佳桌上。

    任佳惊讶极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陈岩停顿了一下,“我家那位热心肠老太太看不得一个小姑娘掉眼泪,让我给你这个。

    陈岩声音不低,任佳生怕他吵醒里屋的胡雨芝,连忙伸出一根食指,在陈岩嘴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

    微凉的食指指尖点上陈岩嘴唇,又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霎时,两个人都怔愣着后退了一步。

    不同于陈岩本人给人的感觉,他的嘴唇是柔软而温热的,和他校服外套的触感有些相像。

    沉默间,任佳把桌上的台灯往下压了压,不想他看清自己脸上渐渐升腾起的绯红。

    又过了几秒,她拿起桌上塞满了各种各样小零食的玻璃瓶,再度递回到了陈岩手中。

    “帮我谢谢向奶奶,”任佳低声道,“但是不用了,怪不好意思的……”

    任佳确实很不好意思,她只知道向奶奶为人热情健谈,但从没想过她还这么心细,自己对她而言不过是断断续续见过几面的邻居而已,她居然能照顾到这种地步。

    一边想着,一个让任佳极度难堪的猜测又陡然冒了出来,向奶奶既然能遣陈岩来,是不是意味着……

    “你是不是……”任佳难堪道,“你是不是听见我和我妈吵架了?”

    “没。”陈岩语速飞快,“当时戴着耳机,没听成你家的热闹。”

    “哦——”

    任佳才不信嘞,可她一抬起头,又瞥见了陈岩胸前长长的耳机线在夜里随风晃荡着,不由又信了几分。

    任佳小心翼翼地打量起了陈岩的表情——他眉眼间还是那副散漫神情,面上更带了点轻浅的困意,看样子……好像真没说谎?

    陈岩则完全把任佳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又无所谓地把她塞过来的东西扔回到了人家手上。

    “他们说你作弊是么?”陈岩忽然问。

    “你怎么知道?你、你不是说自己没听……”任佳羞愤得都开始犯结巴了。

    “我奶奶告诉我的!”陈岩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所以你那天上午才一副可怜巴巴的鬼样子?”

    任佳还来不及回答,陈岩又问:“为什么不反驳?”

    他语气很认真,甚至认真到了近乎严肃的地步,任佳还记得,陈岩上次这么严肃,还是半个月前目睹她在小巷里拎起钢管的那天。

    “我……”任佳错开陈岩的视线,底气不足道,“自己相信自己不就够了吗?”

    话一说完,她才反应过来,陈岩好像无条件站到了她这一边,丝毫不怀疑其余人的指控是彻头彻尾的谣言。

    陈岩却忽然笑了一声,但,很显然,绝对不是由于心情愉快,纯粹是被气的。

    “我问你。”陈岩双手按住窗台,附身向任佳靠了过去,“你吃饭会耽误你上厕所吗?”

    任佳:“……”

    虽然一般情况下,这两件事任佳不会同时进行,但答案显而易见,完全不耽误。

    于是任佳开口:“不会……”

    “那就是啊!”陈岩咬牙切齿,“你把那些蠢货怼回去耽误你自己相信自己吗?”

    任佳:“……”

    她从来不知道,陈岩讲起道理来可以这么生动形象,好漂亮的逻辑,简直无法反驳。

    只是由于陈岩的陡然靠近,黑暗里,两个人此刻隔得极近,就连呼吸都彼此相闻。

    忽然,任佳听见自己胸腔处传来了几声心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清晰且有力量,而陈岩的呼吸声也比平时也粗上了几分,她听着听着,竟有一种自己与眼前人从来都处于同一频率的错觉。

    而之所以说是错觉——

    先退回去的人是陈岩,这次他直接退开了一大步:“明天我还得早起,走了,你也早点睡。”

    说完他立刻转身,再度走过了那棵樟树,快速消失在了黑暗里,再然后,砰一声,对面的门被关上,任佳这才陡然回了神。

    陈岩一走,任佳的整个大脑都在反复回忆陈岩那句“明天我还得早起”。明天自然又是周一,而陈岩在周一这天早起的理由,没有人比她更加清楚了。

    任佳轻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太天真了——只是因为在上一周、在文艺晚会结束后的那个周一清晨,她不曾在一楼走廊看见陈岩,便天真地认为他终于放弃了。

    而事实证明,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陈岩对念念的喜欢,比她想象中还要坚定得多。任佳心里难得的雀跃又一点一点散了个干净,她关上窗,熄灭了桌上那盏微弱的台灯,重重躺回到床上,再度将自己包裹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周一一大早,任佳就看见了胡雨芝留在餐桌上的钱,这一次的早餐钱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多,任佳却只拿了和平常一样多的数额,剩下的,她原封不动地留在了餐桌上。

    其实她明白,这就相当于无声的示好了,可有一点任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妈妈宁愿在这些细节上下功夫,却就是不愿意说一句简单的对不起?

    明明自己打一开始就说出了这三个字,而且,在她们以往的每一次争吵中,她都是最终道歉的那一个。

    任佳又觉得那一日的响亮耳光再度落在了脸上,半边脸都已经开始火辣辣的痛。

    她早就知道,胡雨芝才没觉得自己有任何不对呢,她只是认为自己是个大人,所以理所当然应该宽容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

    一边想着,任佳气冲冲地向外跑去,大门一开,她就看见了那辆红色的单车。

    绿色映衬下,它红得就像燃烧的火焰。

    梆一声,对面的门也开了,陈岩耳朵上挂着俩耳机,一边套着校服外套一边往外走。看见对面的任佳后,他脚步先是顿了一下,紧接着又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单车,低头认真开起了锁。

    咔嚓一声,锁被打开,车锁被陈岩随手扔在了窗户外侧的水泥台面上,他回头瞥了眼任佳,略一颔首就表示自己打过招呼了,紧接着,陈岩一步蹬上车,风一般驶离了小巷。

    他今天似乎兴致不高。

    任佳看着逐渐小成了一个点的红色轮廓,情绪不可避免地坠向了更加幽深的谷底。

    经过一楼多媒体教室时,任佳果然看见了早早赶往学校的陈岩,这一次,陈岩没有站在走廊上,而是直接坐在了教室里。

    他坐在童念念身后的位置,安静地和她一起听起了年代久远的录播课。

    任佳迈着沉重的步伐往楼上走,到达九班教室后,忽然觉得多媒体教室里那个温温柔柔讲着录播课的女老师她似乎在哪儿见过,可是具体是在哪里却又想不起来,再一抬头,就看见了一点儿也不想看见的周一课表,黑板上的端秀字迹再次提醒着她——今天上午有两节化学课,与此同时,英语课还得等到明天。

    稀奇古怪的事就这么发生了,任佳最擅长的科目是化学,最不擅长的科目仍是英语,可她现在一看见化学二字、一想起徐原丽镜片下没有情绪的眼睛就觉得有些害怕,相反,对姜悦的英语课反而充满了期待。

    任佳总有种预感,假若姜悦听说了她在英语考场上用手机做弊的传言,也一定会和陈岩一样,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只有姜悦知道她付出了多少,过去的一个月里,她除了一边下笨功夫一边向裴书意讨教之外,还去找姜悦拿到了前海一中高一一整年和高二上学期的所有月考试卷——下晚自习后的所有时间她都在专攻英语,甚至,因为清楚自己基础薄弱,她还结合试卷,把高一的课本知识又巩固了一遍。

    “早上好。”

    就在任佳胡思乱想之际,裴书意到达教室,笑着和任佳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任佳看向裴书意,立刻就被吓了一跳。

    裴书意很憔悴,两个黑眼眶拉得老低,和平日里那副带着淡淡笑意的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显然失眠好几天了。

    “你怎么了?”任佳忙问。

    “没事。”裴书意笑了笑,“感冒了,已经去医院看过了,医生说只要吃几天药就能好。”

    一边说着,裴书意还哑着嗓子咳了几声。

    任佳有些放心不下,还要再问,裴书意已经从课桌里拿出了语文书,低头预习起了文言文。

    这就是不愿多说的意思,任佳清楚这点,只好也自顾自看起了书。

    身旁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各科课代表开始收作业,任佳壮着胆子,喊了声交作业了,大家这才纷纷把试卷放在了她桌上。

    只是,与上一周不同,有几个人交作业时直直盯着任佳,眼里的不屑分外明显,任佳回忆着上周五那几声突兀的嘘声,立刻就把那声音和面前的几张脸联系在了一起。

    这俩人她都没怎么说过话,一个是袁安,他就坐在自己前面,是九班少见的几个爱玩的学生之一,下课后经常叫陈岩去打球,还总爱和女生们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但他又不像陈岩那样全然随心所欲,自从上次考差被徐原丽当众批评后,他就明显低沉了好一阵子,另一个则是角落里的黄正奇,他性格沉郁,相对于袁安要安静得多,对她的偏见似乎也要深上许多。

    任佳桌上的作业再度高高堆起,又只差一张了,还是陈岩。

    而陈岩仍然没有出现在教室。

    不过这周一本来就没有英语课,作业的事情相对而言没有那么着急,任佳回头预备集中精神念读课文,叮一声,自习的铃声响了,姜悦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姜老师?”

    “不是语文早自习吗?”

    “袁老师请假啦?”

    不少学生发出了疑问。

    “没有,没请假。”姜悦说话间还有些气喘,简短解释道,“换自习了。”

    在九班,突然换课并不常见,有少数几个好奇的学生还要再问,姜悦已经清了清嗓子,言简意赅道:“纸笔拿出来,听写单词,100个。”

    “100个?平常不都只有20个?”

    “我没听错吧!??”

    教室里顿时嚎叫出声,学生们你看我来我看你,纷纷交换起了惆怅的眼神。

    姜悦不理会众人的哀嚎,她看向任佳,干脆利落地敲了敲黑板:“课代表,你上黑板来听写。”

    英语老师的语气有些严肃,抱怨声戛然而止,反而变成了几声尾音拖长的起哄,袁安甚至短促地笑了一声,笑里还透着兴奋,就好像姜悦此举的含义他再了解不过了——毫无疑问,这就是老师对作弊学生的警示。

    任佳缓缓起身,因袁安那声意味清晰的冷笑而陷入无言。

    姜悦却踩着高跟鞋走到了任佳身旁。

    “任佳,你去黑板上示范一下。”

    示范?

    任佳惊讶地抬起了头,与此同时,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缓缓响起。

    ——陈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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