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什么跑?”徐峰站定,嚣张道,“既然敢告状,那就别跑嘛。”

    任佳后方的小巷出口旁,庞然大物般的建材车不动如山,只给她留出了一个两人宽的窄口,而那个窄口处,抱臂看好戏的“守门人”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看这情况,他们对这条巷子很熟。

    多么精妙的计划,在她必经的车站旁堵人太过显眼,在人来人往的校门附近堵人又容易丢失目标,于是守株待兔,利用她对杨瑜同病相怜般的信任,把她一步一步引到这条死巷里来。

    与此同时,照旧还留出了望风的人,谨慎至极。

    此时此刻,凝望着这张得意洋洋的脸,除开愤怒,她还感到了一阵令人反胃的恶心。

    “这么看着老子做什么?”徐峰眉头一拧,几步向任佳走去,狠狠把她往后推了一下,“老子作弊和你有个屁的关系?跑去找李逵告状?显着你了是吧!?”

    任佳闪避不及,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告状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徐峰低笑一声,“你当我傻?”

    说罢,手蓦地一挥,后面几个人就迎了上来。

    “怎么是个女生峰哥?”有人问,“这……哥几个不好发挥啊。”

    “有什么不好发挥的?”徐峰笑看着他们,“既然有人给脸不要脸,那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罢,他演示般捏住了任佳的衣领,蓦地往前一带,又往后狠狠一推,一声闷响后,任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疼得嘶了口气。

    “不是说是九班的好学生吗?之后可别有什么麻烦吧?”又有人不放心道。

    “你看她这样子像有麻烦的吗?”徐峰回头,“我早打听清楚了,转学生,家里就一个老妈,也没啥钱,对了,我还是让杨瑜打听的呢!”

    “你们够了!”角落里,杨瑜忽然喊出了声,“你们、你们之前说好只是吓吓她、不会真的动手的!”

    “哟。”徐峰不可思议地回过了头,转身向杨瑜走去,“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啊?”

    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的优势,故技重施,杨瑜后背直接被推撞在了石砖墙上。

    “不是你把她带来的吗?”徐峰又踢了踢他的腿,“怎么?现在想起要逞英雄了?”

    话音刚落,一阵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的钢管摩擦音响了起来。

    徐峰回头,见任佳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建材车旁,她看也没往后看一眼,右手一抬,一挥,一根半人高的钢管被徐徐抽了出来。

    “什么意思?”徐峰面色一凛,手又是一挥,巷中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前跨出几步,围成了一堵人墙。

    “让我们出去。”任佳一字一顿,“说过了,之前告状的人不是我,你让我们出去,这件事我不会告诉李主任。”

    空气静谧。

    短暂的沉默后,是更加夸张的大笑,笑够了,徐峰才重新抬眼看向任佳。

    “有意思。”他撂开袖子,“那就要看你今天走不走得走出去了。”

    几人从四面八方朝任佳同时而去,两人分别反铰住了她是左右手,一人起手就攥住了她的脖子,与此同时,徐峰右腿腾空,恶狠狠地往前一扫,任佳直接跪在了地上。

    但,纵使如此,任佳仍然死死反握着手里的钢管,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拼命挥舞着,无论人家是锤是掐,她都不肯松手。

    徐峰伸了几次手,都没找准机会夺下任佳手里的钢管,肩上反而挨了一下,没占到一点儿优势。

    身后那人同样挨了几下,见狠掰任佳的虎口都无济于事,直接用尽全力朝她肩上来了一肘,任佳手里的钢管应声落了地。

    任佳痛得面色苍白,仍然恶狠狠地瞪着他。

    徐峰见状,突发恶趣味一般,分外轻佻地扯开了任佳头上的发带,一手揪住了她的头发,继而另一手扯住任佳的校服外套往地上一扬,一脚踩到了她近乎崭新的蓝白校服上。

    “徐峰!”身后,杨瑜的声音已经近乎歇斯底里,“你疯了吗!?万一告状的真的不是她呢!”

    一句话刚吼出声就被几个人捂住嘴拖到了一旁,愣是再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是不是她老子都无所谓了。”徐峰捡起任佳的校服外套,在空中抖了两抖,霎时,一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被抖落在了地面上。

    一行人沉默了半晌,低头看着满地的零钱,看着看着,又骤然爆发出了一场大笑。

    “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都皱成腌咸菜了啊?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现金?不会是到现在都买不起智能手机吧?哦,对了,听说你是转学生,是从哪个穷乡僻壤转来的?说说?”

    “滚。”

    一个没有情绪的字,声音很低,说话人更是低垂着头,徐峰已经看不清她的表情。

    “看着老子!”徐峰忍无可忍,再次捏住了她的脖子。

    猝不及防地,任佳抬起了头,一口唾沫淬到了徐峰脸上,下一秒,她低低一笑,那表情仿佛在说,看嘛,你也不过如此。

    “贱人!”

    徐峰不可置信地骂出了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之前那个文文弱弱的女生会有如此嚣张的一面,他袖子囫囵往脸上一抹,气急败坏地又是一推。

    还嫌不够似的,打人的手刚一重新扬起来,不知是谁突然有些迷茫地喊了句峰哥。

    再然后,徐峰手腕忽然被人钳住,他一抬眼,就看见了陈岩。

    嘴唇刚嗫嚅了两下,一个带着疑问的你字还未送到嘴边,徐峰眼前银光一闪,等到看清楚时,陈岩手里的钢管已经干脆利落地朝他挥了过去。

    下一秒,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楚地响了起来,陈岩下手比所有人都狠,徐峰瘫坐在地上,额上霎时升起一层薄汗,剧痛之下,连头都没能抬起来。

    “陈岩,这和你没关系吧?”徐峰身后有人问。

    陈岩瞥了眼身后发丝凌乱的任佳,表情里分不清喜怒,盯了那人几秒后,他把手里的钢管往地上一扔,不发一言地朝后而去了。

    地上的钢管嘀溜嘀溜地滚到了说话人脚边,陈岩又从建材车上抽出了一根,返身,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来。”

    任佳不知陈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知道他们人多势众,陈岩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优势。

    “陈岩。”她揪住了他的衣角,缓缓朝他摇起了头。

    陈岩只是看了她一眼,顺手脱下了校服外套。

    “穿上。”

    这人向来穿得单薄,外套一脱,锁骨处一道有些骇人的缝线疤就露了出来,徐峰身后的几个人像是知道那疤的缘由一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有什么事在这条巷子里一并解决完。”陈岩盯着地上那根钢管,淡淡道,“出去之后,就没这么简单了。”

    “他妈的给我上啊!”身后,徐峰气急败坏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这么多人怕他一个!?”

    说话时疼得连嗓子都颤了起来,然而没人说话,甚至没人敢去捡那根钢管。

    众人神色变了又变,精彩纷呈,而陈岩压根没看他们,视线落到了角落里的杨瑜身上,眉头微微拧了拧。

    “行。”他耐着性子等了几秒,见仍是没人开口,回头走向了任佳,“我们走。”

    几乎是重见天日的瞬间,陈岩就分外冷淡地松开了手。

    任佳腰上被撞了两下,微微有些直不起腰,走路的速度便比平常慢了不少,没一会儿,就被陈岩落下了好几米。

    没来由的,她觉得陈岩连背影都冒着火。

    又过了一会儿,陈岩停下了步伐,返身站在原地等她,神情比起刚才更为冷冽。

    任佳走近了,站定,一手扶着腰,一手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窘迫、委屈,其间还混杂着几丝后怕,让任佳的声音像沾上了一层带着湿意的薄雾一般,有些含混。

    陈岩只是看着她,没往前走,也没接茬。

    任佳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只以为陈岩没听见,又重新清了清嗓子,更加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谢谢,一抬头,却发现陈岩眉心的沟壑更深了。

    心底那些纷杂的情绪刹那间一丝不剩,只留下如巨网般向她缓缓收紧的难堪,她发现,自从她转来前海一中后,每一次狼狈至极的时刻,陈岩似乎都能尽收眼底。

    任佳忽然觉得有些累,想逃,迈开一步向前而去,陈岩终于开了口。

    “为什么非要去管?”

    很冷的语气,任佳步伐一滞,明显是被这句话问到了。

    一阵风吹来,灌进了过于宽大的校服外套,冷风顺着后背缓缓而上,任佳打了个哆嗦,拢了拢外套,想到自己才刚领来不久的校服,以及胡雨芝小心翼翼叠好后塞到她抽屉里的生活费,心头一酸,没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那群人已经走了,巷子里空荡荡的,一地狼藉。

    任佳想,或许可以去拿回自己的东西,要知道那些一块的、五块的……别人看都不稀得看的零钱,却是胡雨芝在超市里一箱水果一箱水果搬出来的。

    一想到此,任佳开始往回走,与此同时,陈岩一步拦在了她身前。

    “你在想什么?”陈岩努力压着火气,“别告诉我你还想回去。”

    任佳不语,陈岩再度跨出了一步,径直拦住了她的视线,语气冰冷:“杨瑜的事以后你别管了。”

    任佳没立即说话,轻轻绕开一步,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地面上。

    银灰色的钢管、皱皱巴巴的纸币、终年见不到阳光的暗淡水泥地……

    这一片狼藉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假的,她想起徐峰的羞辱,脸上露出了几丝受伤的迷茫。

    “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一句轻如羽毛的呢喃,却像一根即将燃到尽头的引线一般,刺啦一下点燃了陈岩的情绪。

    “任佳。”陈岩顿了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刚刚拿钢管是想和他们硬来吗?”

    而任佳脑海里仍回荡着徐峰的嘲笑。

    单亲家庭、转学生、穷……

    最后一个字像一个滚烫的记号,带着灼热的温度打在了她早已痛得麻木了的脊背上,对他们而言,穷,是不是意味着天生好欺负?是不是意味着天生不配还手?是不是意味着天生不该有出手相助的勇气。

    任佳紧咬着唇望向他,陈岩耐心告罄,大步流星向前走了几步,见身后人没有跟上,又等了几秒,深吸一口气折返而回。

    “怎么?救世主还没当够吗?”

    一句话说得嘲讽意味十足,任佳顺着陈岩的视线向后看去,这才发现,建材车后轮的角落处还坐着一个人,是杨瑜,他的眼镜已被人踩得粉碎,正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昂着头,双眼失神地凝望着巷内的两面高墙。

    一阵莫名的酸楚感汹涌而至,任佳垂下眼皮,声音喑哑:“你不会明白的。”

    “我确实不明白,我还以为你够聪明。”

    任佳头低得更低了,二人皆是沉默,寂静让时间更加难熬。

    过了几秒,任佳终于像是鼓足勇气一般,昂头,直直凝望着陈岩的眼睛,问:“你知道猎物是有气息的吗?”

    陈岩拧了拧眉。

    任佳继续:“假若还有千千万万像杨瑜、像我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任何欺负,那不是因为我们够聪明……”

    说到这儿,她哽咽了一下,面上泪水无声淌过,几乎快要说不下去。

    “……只是因为我们够幸运。”

    陈岩像是意想不到她会哭一般,面上难得闪过几丝无措,嘴唇动了又动,最终却只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先走。

    任佳低着头跟了上去,她能感到陈岩的低气压,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本来……分明是想好好感谢他的不是吗?这想法一经冒出来,她就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而,一句对不起像是起了反作用一般,陈岩身体一僵,周身更冷了。

    任佳心底滋味更加复杂,艰难跟在陈岩身后,兜兜转转,二人又回到了前海一中的校门口。

    除了一辆熟悉的黑车,校门口已经冷清至极了,任佳突然就明白了陈岩放学后不愿立即回家的原因,他是在躲这辆车的主人。

    而那个人,好像就是他的父亲。

    “打车走。”

    陈岩显然也看见了那辆车,冷脸一挥手,没一会儿,一辆的士就停在了二人面前。

    上了车,陈岩坐在了副驾的位置,而任佳则蜷在后座一侧,有些呆滞地望着窗外的车流。

    车内温度有些低,她无意识紧了紧身上过于宽大的校服外套,偶一回头,就从车内后视镜中对上了陈岩的眼睛。

    窄小的镜子里只容得下一双分外认真的眉眼,陈岩微微拧着眉,与她在镜中安静相望。

    那样的眼神太过专注,任佳一怔,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飞速低下了头。

    而等她再度抬起头时,车已经停了,陈岩打开车门,干脆利落地下了车。

    “陈岩,你怎么会路过那条小路。”

    下车后,跟在陈岩身后几步远处,任佳鼓起勇气,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不想从大路走。”

    一句摆明了不想多说的回答,任佳于是不再多言,因而,那句更想问的,你为什么帮我,也随之一并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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