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向奶奶走进她家大门时,任佳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个局面。

    陈岩自从昨晚离开学校之后,就没再在南巷出现过,而她作为一个和陈岩只说过几句话的、并不太熟的邻居,此时却正大光明地坐在了他的卧室里,想走都走不了。

    “别动。”

    向奶奶戴着老花镜,在任佳右手虎口处小心翼翼地缠着绷带。

    伤口并不大,但挺深,血更是流了不少,向奶奶因此阵势十足,不一会儿,任佳的手就被她包成了一只白花花的“蹄子”。

    陈岩桌下的抽屉还大敞着,里面有不少棉签、绷带、消毒水之类的医用物品,任佳看得入神。

    向奶奶注意到了她的走神,目光一同落在抽屉里颇为凌乱的杂物上,叹了口长长的气。

    “有段时间,陈岩每周都去二中打篮球,回家时身上总带着伤,我就往他抽屉里塞了不少跌打损伤药。”

    每次回家都带着伤?

    陈岩和那群抽着烟的校外男生并肩而立的晦暗画面再次闪进了任佳脑海,她一愣,对上向奶奶眼含苦笑的寂寥神情,立刻点了点头,含糊说了句打篮球确实很容易受伤,说话间没忍住又往抽屉里瞄了一眼。

    纱布之下有一个黑框照片,框不大,被堆叠的物品挤着,只露出了全家福的一小半。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笑望着镜头,女人带着大大的墨镜,墨镜右下方那颗红色的小痣分外惹眼,而男人……

    刹那间,任佳只觉空气中倏然冒出了一双看不见的大手,那手又狠又有力,裹着灼热的气流狠狠钳住了她的喉咙。

    原来,向奶奶口中的那个畜生,正是她的儿子、陈岩的父亲。

    包扎完毕,任佳道了谢,刚准备起身离开,向奶奶已经先她一步,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小佳,你这伤口,是不是得去打个疫苗?走,奶奶带你去。”

    “不用不用!”任佳头摇得像是拨浪鼓,“那只小狗是吓急了才张嘴的,不会是主动咬我的。”

    向奶奶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任佳立刻又补了一句:“奶奶我没骗你!今天早上它还傻兮兮冲着我摇尾巴呢,它真的是被吓到了才张嘴的,平日里挺正常的。”

    “真的?”向奶奶犹豫片刻,“又道,那你等等,老爷子这些天去参加老兵聚会,人还没回,就给家里寄来了不少当地的特产,我给你拿点儿回去吃。”

    “别别别!”任佳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奶奶!”

    “别气。”向奶奶语气不容置喙,“我去厨房拿,小佳,你就在这儿等我。”

    说完,还不等任佳作出反应,她就蹒跚着出了卧室门。

    房间霎时静了下来,任佳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走,她能感受到向奶奶的情绪,那是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自责,而她,也因为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心思,心底升腾起了几丝相似的愧疚。

    安静等待的时间,她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

    陈岩家是宽敞的三室,比她家大上许多,任佳也是进了门才知道,原来,即使是两栋紧挨着的居民楼,房间户型也很有可能大不一样。

    但他的房间倒是简单。

    一张床,平整的水洗灰棉被,看上去没有丝毫温度;一张桌子,桌上物件寥寥,像是家居馆里随意而无用的陈设,天花板上的顶灯则亮得有些刺眼,更将白晃晃的家具勾得棱角分明。

    就好像,这根本不是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而只是一个无所谓的中转站、一个随时就能干脆弃下的落脚所。

    “小佳。”

    怀揣着鼓囊囊的布包走进门时,向奶奶脸上终于多了点儿笑。

    沉甸甸的布包被塞到手里,任佳低头,闻到一阵香味,看见油亮亮的风干腊肠,脸上不由又热了几分。

    腊货是不少老人们每年春节前夕都花费大力气灌装风干的,不难想象,向奶奶给她的都是自个儿也稀罕得不行的东西,任佳自觉不该拿。

    “其实不用的……”

    任佳还想拒绝,向奶奶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布包塞到了她手里。

    “对了,这些你也拿一点。”

    一边说着,向奶奶颤着手,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包未拆封的纱布和消毒水,一并递到了任佳怀里。

    “伤口不能沾水。”向奶奶严肃嘱托道,“记住,千万得勤换。”

    任佳乖顺地应了下来,一低头,看见了抽屉里黑框照片的全貌,又是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小男孩凝望着镜头的黑眼睛里仿佛盛满了稀碎的光星,笑得天真而烂漫,和如今的陈岩截然不同。

    热卤浓郁的香味飘满整个房间时,任佳已经坐在书桌旁,认真订正起了上午做完的试卷。

    “佳佳,买回来了!”

    胡雨芝高举着手里的袋子,兴高采烈地进了门。

    一边说着,她几步走到卧室门边,见任佳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立刻又敛了动静,似是生怕打扰到她一般,悄无声息地踱了回去。

    余光瞥见胡雨芝走远,任佳才小心翼翼地舒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放下了手里的笔。

    说实话,她自己都没预料到她会这么紧张,藏在口袋里的左手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干燥柔软的纱布早已沾上了几丝粘腻的湿意,虎口处仍在隐隐作痛,任佳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直到厨房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她才终于敢伸出那只缠满纱布的手,有些惆怅地望起了窗外的风景。

    就算伤的是左手,一直藏在口袋里也不是办法,过不了多久还得出卧室吃饭,胡雨芝迟早会察觉到异样的。

    可任佳实在是不想让胡雨芝知道这事儿,她清楚妈妈对自己有多紧张,因此,也才格外害怕。

    窗外,碧绿的樟树叶被阳光燎上了一层暖融融的细边,树叶随风轻摇,细边向外缓缓拓展,凝成了任佳视线里几个摇摇欲坠的圆形光斑。

    任佳看得眯起了眼。

    她记得,桃江岛总是艳阳高照,不论在何时抬起头,向上望去,每一处幽绿繁密的枝叶间隙,都盛放着一颗金灿灿的太阳。

    记忆中的金色光亮仿佛越来越刺眼,又一次,任佳听见了小女孩伤心无措的嚎啕大哭,也看见了胡雨芝那张比如今年轻许多、同样也严肃许多的铁青面孔。

    那是她有记忆以来和胡雨芝爆发的第一次争吵,而事情的导火索,正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和每一个处在童年时期的小孩一样,任佳也有过偶遇路边刚出生的可怜小狗,便再也挪不动脚的时刻。

    那时她几乎想尽了她能想到的一切办法:灰头土脸地满世界为小狗寻找安全的庇佑地、偷偷翻出家里废旧的棉絮给小狗做窝、竭力省下本就寥寥的零花钱给小狗买吃食……

    所有可以由她自由支配的时间都用来和一只偶然相遇的小狗绑定在一起了——大人们总是认定,孩子们的喜爱不过是贪图一时新鲜,根本当不得什么正儿八经的大事。

    殊不知,孩子们的世界本就很小很小。

    家门外琳琅满目的小卖部是他们永远探索不尽的云边梦境,溪水里一闪而过的银色鱼尾能激起他们心头久久难忘的清澈涟漪,更别提身边切切实实的生命。

    那是在尚不知世界之大、对生老病死还全无概念之时,对生命最懵懂也最原始的感触。

    ——好奇、怜悯、喜爱、由衷地想要竭尽全力去庇佑。

    ……

    因此,当发现一切后的胡雨芝强行扯走任佳为她的小狗精心搭建的小窝、狠狠拽着她往回走时,还不够胡雨芝一条腿长的小任佳才能爆发出那么中气十足的哭嚎。

    就连胡雨芝都感到诧异,她向来安静内敛的闺女,竟然能在大马路上哭出狼嚎一般的怪叫。

    但也仅仅只是诧异而已。

    过不了几天就会忘记的,胡雨芝那时是这样想的。

    毕竟,外边的野狗野猫该有多脏啊,指不定带了多少跳蚤和病毒,她怎么可能放任任佳每天捧着一碗又一碗小心翼翼攒下来的吃食,一趟趟往废旧自行车车库跑呢?

    再说了,那狗瘦骨嶙峋的,看着也活不了多久了,白费功夫。

    金色的光从树叶缝隙中倾泻而下,小任佳那时哭得泪眼模糊,路过小卖部橱窗时,她透过一人高的玻璃,看见了被拽得踉跄前行的熟悉小人儿。

    灰扑扑只看得清眼睛的小脸,拧成了八字的眉毛,哭得紧紧皱起的鼻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刺啦声乍然响起,数不清的沙砾被急切而至的自行车车胎从地面碾过,任佳一惊,揉揉眼眶看向玻璃,又猛地眨了眨眼,灰头土脸的圆脸小女孩顷刻间被一张素净的鹅蛋脸所取代。

    再一眨眼,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就跳进了视线。

    由于院子本就不大,即使隔着一层玻璃,任佳也感受到了陈岩睃巡的视线。

    脱下校服的周六,他穿着成套的黑色运动服,腿部线条笔直地延伸下去,刀锋似的,衬得整个人冷峻而萧瑟,细看,比起往常,这一秒他的目光也有些不同寻常,如同叶片边缘将落未落的雨珠一般,浸泡着一整个水季的寒凉,悠悠淌开在了任佳缠满纱布的左手上。

    紧贴着皮肤的那层纱布凉意更甚,任佳刚准备缩回手,啪一声,陈岩手里的自行车钥匙已经被他随意地仍在了窗台上,而他亦默不作声地收回了目光,连车锁都没落,径直往屋里去了。

    “佳佳!吃饭了!”

    胡雨芝高八度的声音将任佳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将左手揣进口袋,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任佳没立刻动筷子。

    ——白米饭高出了碗缘一大截,小山坡似的堆了起来,胡雨芝连饭都帮她贴心盛好了,自己却火急火燎地往里屋去了。

    随着门被砰一声关上,她的声音也隔着厚重的门板传了出来。

    “愣着干啥?吃嘛!”

    霎时,里屋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兵荒马乱的,听得任佳没来由有些不安。

    轰一声,有什么重物落了地,任佳腾一下站了起来。

    “妈妈?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找点儿东西!”胡雨芝再度提高了音量,“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任佳于是又坐了下去,她把椅子往桌前挪了挪,伸出手,费力缩在袖子里虚端着碗,心神不安地张望着里屋的方向。

    胡雨芝住的那间房说是次卧,实则是一间不到五平米的杂物间,一张床就占了屋子四分之三的面积。

    租房里面积最大的一间卧室被理所当然留给了任佳,任佳当时不肯,胡雨芝立刻就沉下了脸,说她们千里迢迢来到前海市不为别的,就是来送任佳读书的,因此,她闺女的房间无论如何都要能容下一张书桌才行。

    一张书桌,一张书桌……

    那时任佳一遍一遍在心底默默重复着这四个字,心头渐渐就压实了一张书桌的重量。

    里屋的房门已有一些年头了

    胡雨芝人还没出,门响的动静就传至了任佳耳畔,她手往袖子里缩了又缩,抬起头,发现胡雨芝已经脱下了围裙、扎起了头发,甚至还换上了她第一次带任佳来前海市时穿着的那件外套。

    “要出门吗?”任佳问。

    “佳佳。”胡雨芝顿了顿,“我回桃江岛一趟,钱放你床头抽屉里了。”

    闻言,任佳安静了几秒,第二次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半仰着头,尽力让语调镇静:“是出什么事了吗?”

    胡雨芝一愣,端详任佳片刻,忽然就乐了:“一天到晚瞎想些什么呢?能有什么事?你小雨姐结婚你都忘啦?”

    “小雨姐……”三个字缓缓从唇边滚过,思绪也跟着滚回到了正轨上,“今天吗?这么快?”任佳说着就站了起来,“那我也回桃江岛!”

    说完她又想起了自个儿揣在口袋里的手,生怕胡雨芝察觉到异样,老老实实又坐了回去。

    “我是去帮忙的,你个还要念书的小孩凑什么热闹?”胡雨芝大手一挥,“再说了,现在不比在老家,来回一趟够呛,趁这功夫,不如多做几道题。”

    一边说着,胡雨芝已经拎好了包,匆匆往外走了,她人走得急,眼看没了影,声音却仍在院子里回荡,中气十足地飘至了任佳耳畔。

    “——你这几天一个人在家!千万记得关电关水!”

    “知道了……”

    胡雨芝彻底离开后,任佳恹恹盯起了桌对面的空座位,心想,我才不是小孩呢。

    手上的伤口比任佳想得要严重,吃完饭,在厨房艰难地用单手洗着碗时,任佳数不清第几次感慨,幸好伤的是不用拿笔的左手。

    血已经渗出了一部分,隔着层层纱布,仍能看见一片洇开的深红,任佳想起向奶奶问起过的狂犬疫苗,此时才觉出了几丝愈演愈烈的后怕,最后一个碗洗完,她匆匆擦干手跑去卧室,翻找出胡雨芝留下的一叠皱巴巴的零钱,一边数着钱一边往外走,路过那间由杂物间改造而成的窄小卧室时,心头忽然就生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滋味。

    任佳盯着胡雨芝卧室的旧木门,足足盯了半分钟之久,又重新把钱放回到了口袋里。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乍然响的,一声又一声,宛若急雨。

    胡雨芝不在,她们又是新搬来的,这个时间,会有谁来敲门呢?

    白日里那张阴鸷面孔再次荡进脑海,任佳鼓起勇气朝门边走去,呼吸的声音都不自觉弱了下去。

    到达门边的刹那,敲门声却忽然滞住了,房间一瞬陷入寂静。

    任佳抖着手握上了门把手,凝神屏气,始终没有听见有人离去的声音,于是她确信,不速之仍然站在门边,不曾走远。

    一秒、两秒……时间仿佛慢成了永无尽头的海岸线,这一刻的宁静近乎诡异,任佳忽然觉得有些讽刺,明明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因胡雨芝仍把自己当成小孩而深感不满,此时此刻,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求妈妈能从天而降。

    砰一声,敲门声再次打破了宁静,心理防线几乎就要彻底溃灭,幸而,虚浮着脚步朝后迈出一步的那一刹那——

    少年的声音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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