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罕帖木儿欲待双管齐下,乱益都阵脚。

    奈何早在邓舍夺取兖州之前,洪继勋便未雨绸缪,先献上一策,请邓舍注意棣州方向,防的就是元军“围魏救赵”。并命姬宗周为前线巡防官,去了棣州。只不过,棣州毕竟军马不多,如果察罕遣个两三千人,或许不在话下,但若是察罕尽出河间诸路的军马,不下万人,怕就难以抵挡。

    这一场北国的大战,是越打越大。先后北地三雄都纷纷参战,先是晋冀有事,接着战火烧入关中,随后山东战起,现如今,战火又烧到了河北。

    河北紧邻大都,大都虽然名存实亡,对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等早就已经没有了多大的约束力,但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有些残存实力的,也有不少的密探、探马布置在晋冀、河北等地。各地的军情连番送入城中。元帝惊慌失措,急召皇太子、搠思监、朴不花等人议事。

    在了解了具体的情况后,搠思监暗中长叹一声,对先前答应当察罕帖木儿奥援之事不由深深后悔,面对面色苍白的元帝,他只说出了一句话:“大都政令,难出城门。今天下四分五裂,而北地之势,已不可制矣。”

    仗打到了这种程度,李察罕、孛罗帖木儿、邓舍皆已打出了真火。察罕帖木儿如果胜利,孛罗必败,邓舍难逃覆灭。而邓舍与孛罗帖木儿如果胜利,则李察罕也是一样难逃一亡。若是说开始时,他们三方还只是为争夺地盘为战的话,现如今,这场战争已经演变成为关系存亡之战了。

    别说蒙元的皇帝了,怕是连天王老子下令,他们三个人也谁都不会理睬。

    深深的殿宇中,元帝彷徨绕柱,束手无策,说道:“晋冀、关中、济宁倒也罢了,如若河北战起,定会危及大都。若是邓贼胜,则益都贼军的前锋就可以占据河间府等地,兵锋直指大都,说不定就会重复当年毛贵犯都的故事。若是察罕帖木儿胜,则河北再无敌人,一家独大,他的势力同样也会影响到大都,也可能便会再度出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前辙!

    “事情展到这个地步,太紧急了!……,太子,太子,计将安出?”

    皇太子阴结搠思监、察罕帖木儿,在奇氏的支持下,试图逼使元帝禅让。在这方面,他是一把好手。但是临对河北危局,他却难有一策。只是勾着头,半句话也没有。但惶恐之余,他的嘴角却还隐约带有了一丝笑容。

    “爱卿,爱卿,你可有对策?”

    搠思监默然不语,听殿外风过林梢,虽是四月初夏的天气,他却忽然不由竟觉萧瑟,过了许久,才说道:“事已至此,臣亦无良策。”

    他看到了皇太子嘴角的笑容,对皇太子的盘算一清二楚。不必多说,皇太子肯定是抱得寄希望与察罕,希望察罕能够最终获胜的念头。

    有元一代,权臣辈出,帝位更迭视若常事。但所以没有权臣篡位,全是因为非黄金家族血统者不可为帝,所以,这场北地的战争如果最终是察罕帖木儿获取了胜利,对皇太子其实是利大于弊。他处心积虑想要逼迫元帝禅让的打算最起码可以得以实现。但是,搠思监心中冰凉,想道:“察罕帖木儿一代枭雄,他若得势,带兵进入大都,本官何去何从?”

    历来有新的权臣兴,老的权臣必然下场悲惨。

    大殿之内,君臣三人。一时都沉默无言。

    元帝与皇太子是父子,皇太子是搠思监是一党,三个人,此时却分别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心思与感受。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纵生为帝王,天潢贵胄;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乱世之中,又有何用?当灾难来时,越是地位高贵的,反而越是欲求一活而不能。沉默的时间太久,空气令人窒息,搠思监汗透重衣,抬起头,叫了声:“陛下?”

    既然君臣皆无良策,那么便放开胸怀。

    元帝登基已久,在帝位二十多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尽管很有可能将要亡国,但是元帝幼年时曾被放逐,后又被迎为皇帝的这段坎坷且又传奇的经历却也造就了他“顺天应命”的性格,说的好听点,是“豁朗大度”;说的不好听点,那就是“听天由命”。

    经过了这么会儿的时间,他刚才惶恐的心情已经被压制下去,回到龙椅坐下,面对跪在眼前的这心思各异的两人,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大臣,因为很少见阳光而有些苍白的面容上,他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幽深的大殿尽头,黄色的龙袍,龙椅之上,一个皇帝笑容诡异。

    搠思监汗毛倒竖,险些被吓得心胆俱裂,惊惶骇然下,连连叩头,说道:“陛下?陛下?为何笑?”

    “自朕登基,觊觎帝位者众。而终坐帝位者谁也?唯有是朕!朕之命,乃是天授!天若想夺去,便夺去。天如要给朕,便给朕。红贼虽众,察罕虽悍,朕有天命,何足惧也?”元帝按住扶手,站起身来,仰头大笑。

    他挥了挥袖子,说道:“皇儿、爱卿,你们都退下吧。”召来宦官,由两个小侍搀扶着,放声而歌,慢慢地从殿后而出。走出殿外,已不见身形,歌声还传入殿内。皇太子与搠思监面面相觑,听那歌声唱的是:

    “天地是万物之逆旅,光阴乃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继而,听见元帝停下歌声,高声问小侍,“阿奴,朕且问你,人生不足百年,昼夜相加,不满万日,譬如白驹过隙。你可知人生的乐事为何么?”

    那小侍不知答了句什么,元帝放声而笑,连声道:“说得对!说得对!正是在秘密室中饮酒观舞。”秘密室又叫作色济克乌格,依华文译解,系事事无碍的意思。这个地方乃是元帝平时寻欢作乐的场所,常与亲信

    net淫。而倚纳便是元帝所赐给亲信的美号,最亲密心腹的意思。

    元帝接着说道:“阿奴,便传朕口谕,去请亲王八郎等人前来,一并去秘密室中饮酒观舞!”亲王八郎,乃元帝兄弟行,是他玩乐的良伴。

    听到此时,大约元帝已渐渐去远,声音渐小,只听得他继续说道:“‘酒犹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无备。酒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日而不醉!’咄!且去醉休,且去醉休。”殿内沉寂,元帝话音渐不可闻。

    “殿下?”

    “嗯?”

    “咱们也走吧?”

    受了搠思监一叫,皇太子从茫然中清醒过来,“噢”了声,道:“走,走。”走没几步,停下来,扭过头,看样子是有迷惘想问搠思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回往殿后望了两眼,喃喃自语,说道:“父皇就是父皇。”

    “……,走吧,殿下!”

    “走,走。”

    两人行出殿外,见日头西沉,暮色来至。

    ……

    暮色沉沉,转入夜中。

    东平路,汶上城西的山谷中,有大队的骑兵趁着夜色,悄悄出谷。队伍很长,拉得足有四五里地,宽也有三四里,成千上万的马蹄卷起尘土,弥漫半空。如果在白天看去,肯定声势震天。但现在是夜晚,这支骑兵分出了许多的探马出入远近,以为警戒,所以并没有人能够看到他们。

    骑兵队中旗帜不多,每一个骑手都是轻盔轻甲,挟弓跨刀,其中的大部分观其式,皆不类中国人,偶尔有军官约束队列,说的话也不是华言。

    在队伍的中间,似乎中军的位置,倒是有不少汉人打扮的。簇拥着一个年少的将军,前头一杆大旗:“海东赵。”这支军队,正是从泰安出,奔袭巨野的益都骑兵。他们是昨天晚上出的泰安,一夜行军,赶到汶上。没有入城,便在城外休息了一天,今夜二更时分,又启程奔赴济州河。

    汶上距离济州河,对轻骑来说,走得快点,也就是一个晚上的路。

    赵过此次是突袭,保密是最重要的,故此夜行晓宿。当然了,上万人的骑兵行军,规模太大,再保密,也是难免会走漏风声的。走漏风声不要紧,只要探马得力,能把敌人的细作抓住,同时催促行军度,在巨野闻讯并为此做出准备只前,能及时地渡过济州河、深入济宁路便就行了。

    为配合他们的此次奔袭,汶上的益都驻军也下了不小的功夫。沿汶上一线,安排了数百的侦骑,基本把汶上、济州河一带全都封锁住了。

    这块地方虽然是邻近敌占区,但是因为地方不大,只有几百里方圆,而且从汶上通往东平路、巨野,乃至济州的道路都是固定的,就那么几条,因此封锁起来,也不算太难。只需把各条要道、狭隘封住,也就足够了。

    佟生养从后阵赶上,催骑来到赵过身边,手搭凉棚,借助月色,朝前边瞧了瞧,说道:“东平多山丘,地势崎岖,不利骑兵行军。便是汶上还不算东平腹地,这路就有些不好走了。主公当初定策,不打东平,决定打济宁。真有先见之明。……,大人,快四更了,天亮前能到济州河么?”

    “过、过了前边那座小山,离济州河就不足四十里了。天、天亮前定能抵达。吩咐兄弟们,再加把劲。务必五更前后赶到河边。然、然后渡河后,还可以在岸边休息一个时辰,养一养马力。以应付将要开始的鏖战。”

    沿济州河一线,对岸有元军的守卒。不过济州河很长,王保保不可能在每处都布下军队。汶上早已探查清楚,找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渡河地点。

    “上午接了泰安的军报,说杨万虎昨天凌晨佯渡山阳湖,已然吸引住了元军的视线,并小有交战。庆千兴率兖州的主力,也在昨天上午动了对济州的攻势。王保保果然分别遣军,一路驰援济州,一路驰援山阳湖。这对我军‘暗取巨野’十分有利。但是,据线报,王保保遣出的两路援军,总计也才不过万人而已。也就是说,巨野一带,还屯驻有两万鞑子。

    “大人,我军渡河之后,对面便是济宁路的地盘。王保保肯定消息灵通,也许咱们很快就会暴露。万骑对两万,且鞑子又有坚城,我军为深入敌后,所带粮秣只有十日。对此战能否获胜,不知大人有几成把握?”

    “佟、佟将军,你的所部皆女真精锐,号、号为我海东‘旄头骑’。名声赫赫。怎么?将临大战,你、你却有些胆怯了么?”

    赵过不答反问,一下子激起了佟生养的傲气,不忿叫道:“大人何必扬鞑子的威风,灭俺的志气!不须大人使‘激将法’,俺也敢与大人说,莫说两万的鞑子,就是十万,就凭末将这八千子弟,也是来去自如。”

    “那、那就好。本将也可以给你说一句:莫、莫说王保保果中主公之计,分兵往援山阳湖、济州,即便他没有中计,不、不曾分兵,我也敢给你打包票,此战,我、我军必胜。”

    两人都是哈哈大笑。

    说话间,胡忠也从侧翼来到,在马上给赵过行了个军礼,禀报道:“前方五里外,就是小山。我军快到济州河了。”

    “路上可见有鞑子细作?”

    “探马抓了有七八人,皆行色古怪。因行军途中,不及细问,也没空看管羁押,因而悉数砍了。除此外,并无别的异样。”

    “汶上不是先期遣派了两个小队过河,为我军渡河打前站?可有军报送来?”

    “还是三更时送来的那封军报。河对岸一切无恙。”

    过了小山,再走有一二十里地,夜风中渐有水气。又走数里,已可听到前方远处,隐有河水拍岸的声响。

    赵过传令:“命三军放慢度,人衔枚、马衔铃,不许有一丝声音出。”看见前队还有打着火把的,命令,“教前边打着火把带路的,把火把也都全部灭掉!”军令既下,万人轻骑顿时声息大减,士卒们不但熄灭了火把,更且皆取下了头上的红巾,掩在怀中;并卷起大旗,收拢放好。

    来到河边,河水奔腾。遥望对岸,黑黝黝一片。

    前队的千户引来了两个百户打扮的军官,至赵过马前。这两个百户便是专从泰安步卒中调来的工兵军官。

    “搭建浮桥的物事可备好了么?”

    “已备好了,随时可以搭建。”

    “甚、甚好。”赵过仰望夜色,还没有到五更,令道,“胡忠,你便带人,协助他们搭建浮桥。三军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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