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去见友人, 但三子在离开拉面屋后,并没有立刻联系中原中也, 反而闲逛一般, 背着手,独自一人在东京游览起来。
红发少女的路线很混乱,没有所谓的名胜景点或是什么‘必去之所’。
只是随心走到哪儿, 就是哪里。
偶尔路过一些中古店时,倒是会停下来特别看看。
不要小看这些不起眼的旧货商店,三子曾经在里面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小物件。
比如阎魔大王摆在家里的,会唱歌的小地藏菩萨手办;鬼灯放在收藏架上, 据说会半夜站在主人床头念俳句的仕女人偶;阿香姐的蛇形腰带……都是在这些落灰的商店里发现的。
时间就是这么有趣。
越是古老不起眼的东西,扒开之后, 反而越是藏着不得了的秘密。
三子行走的速度很慢,像是为了照顾身边年龄更小的妹妹,担心她跟不上一样,刻意放缓了平日的步伐。
尽管她的身边, 至始至终, 看上去只有她一人而已。
一条条小巷的天空, 在少女的头顶安静掠过,当天边出现一抹很淡的橘色霞光时,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三子在一处复式民居小屋前停了下来。
和受人欢迎的商店不同,它既没有显眼的招牌, 也没有漂亮的橱窗。
如果不是一楼放置在门口的手工开架,人们完全没办法让将它和当地风物杂志上,介绍的百年历史手工商店联系到一起。
因为它实在太普通了, 寒碜得就算有游客特意随着攻略地图找来, 也只会瞟上一眼, 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头也不回地离开。
“别看外表遮掩,这里的店主老婆婆可是很厉害的哦。她只凭一张纸和一支画笔,就能做出很多不得了的玩具。”
红发少女像是和人对话一样,突兀地开口说道。
她将货架上的纸质万花筒拿起来,对着阳光的方向转了转。
下一刻,一个可爱的兔子剪影和背着柴火的狸猫剪影,出现在纸板上,随着万花筒转动,仿佛演纸影戏一样,惟妙惟肖地动了起来。
如果有细心的人观察就会发现,兔子和狸猫的互动连在一起,恰好是个有名的寓言故事。
“怎么样,很有趣吧?”三子微笑地问道。
依然没有声音回答她。
红发少女也不生气,只是轻轻笑了笑,继续摆弄旁边的纸玩具。
“啊啦,三子酱,好久不见,这次和朋友和好了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三子循声抬起头,披着羽织的店主婆婆笑眯眯地从店内走了过来。
即使年华青春不在,她依然背脊挺直,梳着简单的发髻,常年插在发髻的花簪,随着她的走动微微摇晃,足以窥见这位店主婆婆年轻时是怎样的风貌。
但是这些,都不无法胜过她那双,满是皱纹橘皮,却依然灵活平稳的双手。
“下午好,芳子婆婆,我按照约定前来取商品啦。”
红方的鬼差少女同样微笑地说道。
她的视线落在老人红润的脸上,如宝石般祖母绿的瞳眸里却映出了对方不久之后的死期。
“他们呢?不来送您最后一程吗?”
店内,三子盘腿坐在屏风后的榻榻米上,单手支着下巴望着煮茶的老人,突然开口问道。
芳子婆婆分杯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但很快,她又恢复如常,不疾不徐地将茶汤倒入闻香杯中,直至七分满后停下,奉到三子面前。
“不用了,都来了也是吵,倒不如现在这样清清静静地走。”
芳子婆婆注视着杯中透亮的茶汤,语气平和地说道。
有句话叫做,百样人一样死。
无论平时如何盛气苛责,当死期真的来临的时候,人反倒真正宽容平静了下来。
就算是面对‘子女用送终作为威胁,争夺店铺所有权’这种令人气愤难平的家业丑事,最后也能毫不在意地笑笑作罢。
芳子婆婆原来并不叫婆婆,她有一个很符合名门气度的名字。
但就和所有富家小姐与贫穷玩具郎的故事一样。
选择了爱情的千金抛弃了万贯家财和显赫家族,毅然与一介地位低下的‘奴仆’私奔。
在她趁着夜色,背对着双亲失望愤怒的眼神,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原本的名字也就成了历史。
从此,她就是‘芳子’,老了以后,是孩童们口中,手很巧会魔法的‘芳子婆婆’。
私奔之后,芳子与丈夫依旧恩爱如初,他们一起努力了很久,凭着妻子脑中的知识,丈夫过人的玩具制作手艺,也算逐渐声名鹊起,有了不俗的成绩。
每年结婚纪念时,芳子的丈夫总说,自己就像做梦一样。
本以为注定无望的告白,竟然成功了;本以为求而不得的心上人,此刻就坐在他身边。
“何德何能,我只是一介无能的玩具郎而已。”
“说什么胡话!”
芳子斜了眼丈夫,没好气地骂道,“你要真这样没用,我早就在收到那朵木头花时,把你撵出去了。”
“你知道那花是我送的?”
“你以为呢?那种丑兮兮的……”
芳子想要做出嫌弃地表情,但是说着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再那之后的每一年,芳子的丈夫都会雕一朵花簪送给妻子。
直到他死的那天,芳子的首饰盒里,正好存了二十根发簪。
二十年的恩爱夫妻,已经足够了。
芳子没有遗憾,唯一算得上缺陷的是,她与丈夫的几个孩子,显然不那么合人心意。
他们没有遗传芳子的头脑,也沉不下心学习技艺,平日总说,纸玩具早就过时了,赚不了几个钱。
整日奉行投机取巧的小手段,琢磨着在哪里可以捞一笔大的。
事实上,孩子们的话也不算错。
比起之后日新月异的电子产品,这家小小的纸玩具确实被甩在了时光长河里,逐渐沦为一间寒碜的民居。
本来,以芳子的头脑,她大可以将店铺改革,重新再起,但是最终,她还是放弃了。
原因很简单,不过是没抵过,心里的那一点点不舍而已。
之后就是无法停止的吵闹,长子与次子相继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
重新出现的时候,倒是带着律师神气地登门,以及一张产权让渡书。
“老太婆你可想清楚了,反正等你死后,这些也是我们的东西,倒不如现在趁早签字,我们也愿意在你死之前送送你,给你哭两声。”
……
…………
煮沸的茶壶,发出咕噜噜声音,唤回了芳子婆婆飘远的神智。
“这都是报应吧。”
她抬手将火熄灭,将沸水冲入茶壶中,
“年轻的时候,老身忤逆了父母与家族,现在,轮到我,品尝他们的剜心之痛。”
“地狱可没有‘忤逆报’这种东西。”
三子拿过了老人手里颤抖的茶勺,将它搁在了茶壶边,直言说道,
“我们只讲究‘善恶有报’,当然,如果婆婆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到时候可以问问十王。放心,他们很和蔼的。”
芳子婆婆闻言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倒是真像你会说的话。”“对了,你要的东西,老身帮你做好了。”
一个上漆的小木盒被推到红发少女的手边。
三子打开盒盖,一张纸片一样的东西,安静地躺在木盒里。看上去与其他窗纸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周围多了一些精致的折口。
红发少女将它拿起来,对着镂空的位置用力一吹。
呼——
纸片一瞬如同花开绽放般,圆圆地鼓起,变成了一颗精致的【纸风船】。
风船,气球的另一种叫法。
以前橡胶气球刚刚兴起时,由于价格太过昂贵,普通人家就用色彩丰富的纸张,叠成气球的样式,给孩童玩耍。
芳子婆婆的手艺和品位相当不错。
纸风船外的图绘染色,是绚丽的花朵合映。黑调的背景上,三月的初樱、六月的紫阳、九月的晚荷,烟花般在其上盛放。
当这颗精致的纸气球被抛起时,三子仿佛看见了一整年的四季在眼前轮回绽放。
“嗯,她一定会喜欢的。”
三子点了点头,小心地把纸气球压好,放回了木盒内。
与此同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坐在对面的芳子婆婆似乎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铃声,叮铃的响了响。
【是提醒老身,时间到了吧。】
芳子婆婆随意地想道。
她将手边的茶杯挪开,细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羽织。
而后她扶了下发髻上的花簪,侧头对三子露出了一个仿若少女奔向恋人时,端庄而羞涩的笑容。
“三子大人,我、我看着如何?”
红发少女抬眼认真打量了芳子婆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嗯!清丽生辉,如照亮满屋之光辉,无一处黑暗。”(1)
“是吗?那老身就放心了。”
芳子婆婆抬起衣袖,遮住了嘴角的微笑。
要去见心上之人,仪容可一定不能有马虎啊。
恍惚之间,芳子婆婆听到耳边的铃声越来越响,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她眼前。
“三子大人,老身看到了他了,他来接我了……真是的,都多少岁了,还是这样憨声憨气的样子……”
“先说好,这次没有戒指的话,我可不会跟你走了哦……”
年迈的妇人站起了身,满是笑容地朝着黄泉尽头奔去。
在那里,已经有一位背着工具箱,手里小心捧着一根花簪的男人,静静地等了很久。
……
…………
茶室内,三子将失去了呼吸的芳子婆婆送回床榻上,扯过棉被盖好。
然后她拿着上漆的木盒,走出了民居小屋,恰好与一个梳着半开刘海的小个子律师擦身而过。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拎着包的神色匆匆的年轻女律师。
门外一片嘈杂,两个中年男人被拦在门外,面容扭曲不甘心地对着两个进屋的律师大喊,
“……你们说清楚!什么叫做已经立下了遗嘱,死后财产全归孤儿院所有!我们才是她儿子,有权继承老太婆的东西,喂!听到我的话了吗?”
“信不信我去法院告你!垃圾律师!”
“垃圾律师?”
家属的话让小个子律师的脚步一顿。
他突然转过身,盛气凌人地看着谩骂的两人,抬手抹了下偏分的刘海,冷笑道,
“呵,想要告我就尽管去,需要我告诉你们裁判所的大门朝哪边开吗?等上了法庭——看我人格都给你们碾碎!”
“——古美门老师!”
跟在他背后的年轻律师紧张地喊了一句,虎着脸上前警告两个闹事的家属。
当然,这些都和三子没有关系了。
毕竟,她不负责亡者的身后事。
红发少女瞬移离开。
半小时后,她提着一盒樱桃从一家叫做‘千疋屋’的商店里走出来,随意找了处公园坐下,将樱桃与木盒一起放在身边的秋千上。
临近傍晚时分,平时喜欢在这里玩闹的孩童早已被家长赶回家。
于是,偌大的一个公园里,只剩下孤零零的沙子城堡,还掉着一只鞋的儿童滑梯,和三子坐着的秋千。
三子握着秋千的绳索,支在地上的右脚轻轻一踩,金属转轴失修的声音,吱呀吱呀地响起,在空旷的公园里散开。
红发少女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率先开口,
“小爱,跟了这么久,真的不考虑出来见见我吗?”
周围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她。
——倒也不出乎意料。
自从她死后,小爱就一直躲着她。
连地狱的工作也是,专门选择了距离核心最远的【地狱通信部】。
三子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失望情绪。
“我准备了礼物,还有你喜欢的樱桃哦!”
“忘记你的生日啦,只是前段时间因为某个棘手的亡者,在海上耽误了一些时间……好吧,你要是生气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红发少女说着耷拉下肩膀,自觉理亏地用手指戳着空气。
远远看着,像极了垂着脑袋,要哭不哭地小狗崽,呜咽着声音,怪可怜的。
藏在阴影里的阎魔爱,眼睫微微一颤,下意识想要伸出头,又像是顾虑着什么,重新缩了回去。
那犹豫的样子,让站在旁边的几个下属着急地‘嘶’了一声,恨不得直接上手,将自家小姐拎起来,丢到鬼差执行官身边。
就算是吵架,这都几百年过去了,也该和好了吧!
更何况,三子大人的死不是您的错啊,小姐!
性格最急躁的骨女咬着手指,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反倒是轮入道和一目连,两个最沉得住气,毕竟是更为年长的一方,阅历也更丰富。
更直白一点说,就是——
呵呵,他们见多了,习惯了。
但是就算是这样,作为忠心的下属,该有的劝诫还是必要的。
“小姐。”
人形是老伯形态的轮入道,整理了下头顶的帽檐,慢条斯理地说道,
“如果不知道怎么面对三子大人的话,不如先收下礼物如何?那可是三子大人特别帮你定制的纸风船,还有樱桃,慢一步的话——”
“……说不定就成别人的了哦。”
“!!”
阎魔爱后背猛地一僵。
怎、怎么可能,三子才不会把送她的东西给别人!
尽管心里这么想,但黑发少女还是挪了挪脚。
就在她准备从阴影里站出来时,一个陌生的男声突然在公园里响起,吓得阎魔爱又‘咻’地,退了回去。
——“不是说好一起吃饭吗?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公园内,一个赭发蓝眼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少女的身边。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落在三子毛茸茸的脑袋上,用力揉了揉,强行挥散了少女周身惨兮兮的气息。
“诶,中原老师?你怎么在这?”
三子惊讶地抬头,看着来人。
她记得自己没有告诉对方,她的位置啊。
面对少女疑惑的眼神,中原中也咳嗽了一声,语焉不详地说道,“咳,巧合而已,处理完事情,想去买点东西,正好看到你坐在这。”
“哦。”
三子随口应了一声,少女此时还沉浸在被童年小伙伴拒绝的失落中,没有多想。
倒是同样藏在阴影里的骨女,啧啧地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渗人笑容。
“好了,别发呆了,我定了天空树的餐厅,之前不是说想要吃蛋糕吗?那里的甜点倒勉强合格。”
中原中也手臂一伸,将蔫在秋千上的三子提溜起来。
赭发少年安抚一般,伸手在少女的脸颊上捏了捏,钴蓝色的瞳眸中泛着笑意,倒映出整个夕阳的柔光,
“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就说说看吧,我和东京的星星,都会听你讲的。”
三子一愣,当即揪住赭发少年的衣角,感动得两眼泪汪汪,
“……中原老师!”
“好乖好乖。”
中原中也拍了拍某个红发鬼差的狗头。
然后就这么在【地狱通信四人组】的目光下,左手三子,右手礼物盒与樱桃,拎着人施施然离开了。
阎魔爱:“……”
阎魔爱:“…………”
“你看,小姐,我都说了,慢一步,说不定就成别人的了。”轮入道慢悠悠地说道。
骨女跟着佩服摇头,
“不愧是黑手党,啧啧,这个行动力,这个情话,‘我和东京的星星都会听你说’,真是可怕。”
一目连:“好了,你们少说两句,没看到小姐已经石化……”
等等?!石化了?!
一目连猛地回头,用力黑发少女摇肩膀:“小姐??小姐!!你振作一点啊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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