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纱巷最深处的舜宅,是一座传了三代的御赐府邸,用以嘉奖舜氏一族图国忘死、诚心格非。

    一辆马车从风雪中驶来,车轴滚过厚厚的积雪,悄然停在舜宅门下。

    车帘一掀,跳出个茜红羽缎白狐斗篷的身影,一张玉琢小脸藏在胜雪的兜帽风毛里,被寒气一扑,长睫忽地打了个颤,她裹紧斗篷,抿唇醒了醒神,抬头望向只在梦中重温的门楣大字——舜宅。

    是这儿!是家里!

    累世的荣光和烟火气俱在!

    她竟然真的回来了!

    舜嬅粲然一笑,提裙跑向门下台阶,她已不复瘦削的病容,而是少女一般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如寒梅盖雪般明艳生辉、傲然凌霜。

    她拢住斗篷兜帽,口中高呼着父亲、母亲,沿廊庑一路飞奔,如一股色彩明艳的风,携着周身未化的雪花和清冽寒气,冲进堂屋。

    房门骤然推开,里面的人被冷风一扑,齐齐地望过来。

    主人舜询乃从三品御史中丞,已过不惑、方颔美髯,不难料想年轻时的卓然之姿,夫人姜氏眉目含笑、温情脉脉,见到来人更是喜上眉梢,柔声唤道,“是小四到家了。”

    父亲还在,还是那样端方严肃!母亲也在,仍然温柔慈霭!

    还有依偎在旁的妹妹,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正是她的镜中人。

    舜嬅兀自沉醉在狂喜中,却听舜询板起面孔一声训斥,“礼仪,礼仪!行止跳脱,有失体统!”

    她猛然刹住的脚步简直要溅起火星子来,眼看父亲就要动怒,她只好停在那儿讪笑卖乖。

    舜询进宫守岁的时辰快到了,却不打算放过这个向来顽劣的女儿,“女儿家,成天蹦蹦跳跳、嘻嘻哈哈,像什么样子!你看看小五多乖巧懂事……”又叹一口气,“你就留在老家罢了,就当少生个女儿,大家干净。”

    大虞笃信司天监批命,视孪生子为大凶之兆,只能留一去一。所以舜家这对女儿要轮流躲到辛沂祖籍的庄园去住,每三个月互换一次,不叫一家人生了亲疏。

    舜嬅这次回来过春节,元宵后换妹妹去辛沂老家。若放在从前,她巴不得留在辛沂,有花有草有小动物,还能跟族兄弟们经商务农。

    可是现在,她再也不愿离开这个家了。

    她笑盈盈地看着父亲,慨然自若、气定神闲,那些陈词滥调虽不悦耳,却总在梦中重温,此时能再听到,她无比满足,哪怕是个梦也愿意长眠不起。

    舜夫人照旧要来做和事老,“难得小四、小五都在,又是除夕夜,老爷可不许在家里发官威。”

    舜询在朝堂上监察百官、刚正不阿,在家也力求正言、正行、正身。他曲起手指在在红木桌面上一敲,正气凛然、不怒自威,“什么发官威?今日就是罢了官,也还是这一家之长。”

    这样一身正气的好人,怎会遭人构陷、革职流放,怎会在冰天雪地里尽丧往日风骨,却依然保不住阖家性命!

    还有慈眉善目、从来没有坏脾气的母亲,怎会呢喃着儿女们的名字,命丧在遥远的流放途中!

    舜嬅忽然悲从中来,扑到父亲身上放声痛哭,无尽的思念和不甘都化在泪中,要哭个干净。

    “哎呀好了好了……为父不说了,不说了……”舜询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竟将女儿训哭了,一时手足无所错,只拍着女儿后背轻轻安抚。

    母亲和小五也不明就里,过来安慰。

    舜嬅被团团围着,好热闹、好暖和。

    只有她自己知道,家人都在,所有祸事都没发生。

    她重活了一次,回到了梦寐中求之不得的过去。

    舜夫人见她哭哭笑笑,心疼坏了,不免埋怨夫君太过严厉,难得节日,还非要教训女儿,把好好的孩子都吓魔怔了。

    向来舌战群儒的舜中丞,看着女儿怔了,不住摆手,“我说不过你们,到时辰了,我入宫守岁去,守岁去……”

    舜询前脚刚一走,屋里活络起来,舜夫人招呼着先吃晚饭,早已备下的年夜饭鱼贯端上来,冬日必备的暖锅子、炙羊肉、虾蕈、酒蟹、新法鹌子羹……热热闹闹摆了一桌。

    一直乖巧沉默的小五上来拉舜嬅的手,“姐姐怎么现在才到,冷不冷,饿不饿?我们可都着急坏了。”

    两个少女携着手,细看去,也分明是一样的秾纤秀项,一样的瑰姿皓质,可不是照镜般的一双玉人!

    要说差别,就只有一处,小五眼下生着极小的一点黑痣。其余地方,如果她们有心隐瞒,任谁也分辨不出谁是小四舜嬅,谁是小五舜媖。

    舜嬅痴痴地看着小五,这是她的镜中人啊,为什么有人会三年念念不忘,以至于要送她去做替死鬼呢?

    “姐姐今日呆呆的,好古怪。”小五做个鬼脸,抢先坐到了舜夫人身边的座位上。

    舜嬅见她占了先,也不再同过去一样争抢,只默默黯然神伤地坐了。

    舜夫人亲手为女儿盛了汤,舜嬅细细慢品,不由又陷入沉思,眼下是什么时候,回家后的一切,竟有些似曾相识。

    她看向饭桌上的几张空位,“母亲,哥哥们呢?”

    小五正舀着一匙汤吹凉,抢答道,“二哥哥在玉堂署值夜,三哥哥在国学馆守岁。以后每年,恐怕都是我们三人过除夕了呢!”

    这么一来,舜嬅心下了然。此时是二哥哥舜恒出仕的第一年,即小五遴选入宫的那年,也是她远嫁北疆的前一年。

    她回到了三年前!

    为何是这个时间?

    此时一切还未发端,还有机会扭转全局!

    她下意识地摸摸脖子,害怕那条在冷宫中夺她性命的白绫又会忽然勒紧,让眼前的一切如幻境般烟消云散。

    正木登登地喝碗汤,舜夫人面露忧色,“小四今日怎么了?是不是路上太冷,还是这三个月在庄子上受了委屈?”

    小五也发现了舜嬅的不对劲,可是庄子里吃喝不缺,凡事有老世叔主持公道,不至于受什么委屈,她咬着筷子道,“姐姐,难道是遇见寡情薄幸的负心汉了?”

    舜夫人连忙出声制止,“小五别乱说!”

    舜嬅回过神来,自觉失态。她说的对,可不是遇见了负心汉,才被换进冷宫做了替死鬼,自家温良娇憨的妹妹哪里知道,活活被勒死,能有多疼。

    便半真半假地笑道,“是了,有个负心汉托梦告诉我,舜中丞家的小五是他命定的妻子,今生今世非她不娶。我不服气,明明一样的面孔,他为什么只认定我家小五、却不肯看看我的好处呢?所以才伤心的。”

    小五听了只顾捂着嘴笑,舜夫人却听不得这些诨语,学夫君板起脸来,“越说越离谱,可不许胡说了!”

    两姐妹讪讪,各自捡起筷子吃饭,还要比赛似的向母亲撒娇,这个羡慕母亲给姐姐盛的鹌子羹比自己的多,那个埋怨母亲给妹妹夹的梅花糕比自己的馅儿满。

    舜夫人要将一碗水端的平平的才好,真是忙碌。

    饭后宅子外头热闹起来,爆竹声伴着烟火气传进家中,舜嬅已数年未见城中的春节盛景,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拉着跃跃欲试的妹妹,两人帷帽一带,偷偷溜出门去。

    巷子里已然响过一轮爆竹,雪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红纸屑,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舜嬅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在北疆,它往往裹挟着血肉灼烧的恶臭延绵飘散数里,而绝非此时欢声笑语、华灯璀璨的愉快气息。

    她追赶舞龙的队伍,和小孩儿一样欢呼,夜空里每一簇烟花炸开时,她都贪婪地深嗅着,空气里的快乐只有她一个人能嗅到,叫她焕然新生一般轻松自在。

    看见路边换饴糖的老翁,她随手拔了发髻上一支包银的钗子递过去。

    小五愕然,老翁也迟疑片刻才犹豫着接了发钗,要将担子里的糖全包起来,舜嬅大笑,从纸包里拈了两块,丢一块给妹妹,又雀跃着向前去了。

    小五哪有功夫吃糖,她拽着舜嬅衣带,上气不接下气下气地哀求,“快回家吧,二更了,母亲该担心了。”

    见她追地实在凄惨,舜嬅就近倚在一户人家门口的抱鼓石上,招呼妹妹也来坐。

    小五不肯,扭捏着,“这不合规矩吧,这家人出来看见了,以为哪来的野丫头呢。”

    舜嬅含着饴糖,抬头看了看门上的牌匾,斗大一个许字,“放心吧,这家大人被父亲参了,闭门思过、发脾气呢,没工夫出来看你。”

    “又满嘴胡说。”小五婉娩一笑,“反正带着帷帽,没人知道是谁,我就陪陪你吧。”

    她笑起来真是好看。舜嬅伸手一拨妹妹的面纱,仔细端详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小脸。

    明明是一样的脸啊,他为什么割舍不下呢?

    明明是不一样的人啊,他又为什么委曲求全呢?

    小五连忙拍开她的手,将面纱理好,埋怨道,“姐姐这次回来,很不对劲呢。”

    舜嬅将黏在上颚的饴糖舔下来,狠狠嚼了,“我今天回来的路上,做了好长的一个梦。你要不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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