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正十年,时逢北国与匈奴交战第三年。

    早春的风依旧寒气逼人,长夜过后,碾碎一树红山茶。日尽风停,花儿已凋落殆尽,只有尘土还带着余香。

    山茶树下,一袭白衣久久伫立。

    分明是一个男子,模样偏生的极美。眉眼如画,肤如玉,桃色的唇与一地山茶花珠联璧合,一时分不清究竟哪个更红些。及膝长发只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着垂至胸前,腰间碧玉上点缀着月白祥云纹,衣带翻飞,俊美秀逸恍如谪仙。

    温兰时看着眼前的景象,一阵寒意陡然从心底升起。

    几个时辰前,他本是前往天玑阁给公主寻些解闷的玩意儿,无意路过此地,本以为只是人烟稀少,却没曾想会见到此番情景。

    残破的大街,早已不见往日生气。空无一人的集市,偶有几只如唱丧歌的乌鸦匆匆飞过。青苔见势便从裂缝中爬上阶台,无孔不入,占领了几乎每个角落。

    目之所及,遍地尸骨,沿街尽是乞讨哭泣的妇女儿童。歌女凄凄切切哼唱着商调,哀鸿遍野,多得是流离失所之人。以往门庭若市的酒楼此刻不过寥寥数人,唯有那副镌刻着“醉仙居”三个字的牌匾,印证着这个地方曾经的繁荣。

    空气中久久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味道。

    像是死亡的气息。

    生在一个暴君统治的王国,苛捐杂税,徭役赋税,加之连年战争,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光是活着就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这个国家怕是存不长了。

    温兰时眸底涟起了一阵寒芒,半隐在袖中的手指尖泛白。

    与其同行的侍卫见温兰时久久未归,于是便出来寻人。见到眼前的场景,他俱是一惊,随即摇头劝道:“公子,时辰不早了,再不动身怕是在宵禁前赶不回去了。”

    温兰时微微侧过头,原来是罗哲。

    他不动声色地隐去面上的表情,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如从前般温润如玉,“也好,公主该等着急了。”

    说毕,他取出几两银钱投入不远处怀抱婴孩的妇女碗中,踏步离去,再没往身后看一眼。

    马车在平稳中一路疾驰,只留下在空中飞扬的尘土。

    越接近京城,周边的人声就越鼎沸。与方才的地方相比,似乎是两个不同的人世间。

    温兰时怀里揣着给公主带的黄花梨鲁班锁,一路无言。

    马车减速驶入京中。

    还未至日落,家家户户便已在门前挂起了各式各样的花灯。

    原来今日正值上元佳节。

    ——

    昭和宮内。

    白榆坐在紫檀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莹润如玉的面庞,未施粉黛的鹅蛋脸上是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小巧玲珑的鼻子和一张娇艳欲滴的红唇。

    一袭青丝柔软服帖的落于素色缎裙上,落日的余晖穿过长廊透过纸窗照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金光的瓷娃娃。

    瓷娃娃嘟着小嘴,两边脸颊连同修长白皙的脖颈整个都红了,胸脯上下起伏小口喘着气,细看眼角还噙着点点泪珠。

    “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白榆哽咽道。

    “公主,让奴婢进去看看您,您一天都没用膳了,阿酥实在不忍心。”阿酥趴在红木门边,眼圈红了一周。

    阿酥是白榆的贴身婢女,比白榆长两岁,自白榆三岁起便伴在她左右。

    对自幼被父母抛弃卖入宫中的阿酥来说,公主便是她的一切。

    “你走!你们都给我走啊!”白榆越想越委屈,心下一阵闷痛。

    从小到大还没什么事是她不如意的。

    她是母后用命生下来的。

    皇帝与皇后青梅竹马,伉俪情深。长孙皇后薨后,北穆帝不顾群臣反对,一意孤行执意要将中宫之位空下,以此悼念长孙皇后的贤良品格。

    白榆身为北穆帝与长孙皇后唯一的骨肉,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北穆帝爱若至宝,恨不得连天上的星子也给她摘下来。

    从小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也养了一身骄纵蛮横的脾性。

    “公主,不过是些嘴碎的婢子,您与他们计较什么,伤的可是您自己的身体。”阿酥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已然肿的跟个桃儿似的。

    白榆虽刁蛮任性,但对身边人都是极好的,小丫鬟们也用真心待她,瞧见公主这般模样个个都心疼得不行。

    前些日子,温兰时送了白榆一个九连环。

    白榆掂了掂手中个头小小的九连环,不过是九个镶嵌而成的铁环而已若想解开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白榆当即夸下海口不出一个时辰便能解开,结果这都十五了连九连环的原理都没悟出来。

    白榆心里正烦闷,走进御花园听到林荫深处几个婢女又拿这事说笑,一气之下便把自己往屋里关了一天。

    正当阿酥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地瞧见院子里温兰时的身影。她如见救命稻草般速速迎了上去。

    阿酥一边拭去面上的眼泪,一边抽泣着向温兰时道明原委。

    温兰时从容的面色上添了几分忧色,“可曾请皇上过来?”

    阿酥摇头:“德公公说皇上早朝动了怒,午膳后在御书房面见南疆使节到这会儿子都没出来。”

    温兰时安抚道:“你别担心,我去见见她。”

    阿酥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温公子的话公主一定会听。

    温兰时走到白榆卧房前,轻轻扣了两下门,温和道:“公主,是我。”

    白榆不答话,门缝里隐隐约约飘出几声啜泣。

    温兰时叹了口气,静静的立在门前。

    半个时辰后,白榆乖巧的喝着粥,温兰时在边上给她剔鱼刺。

    “今日还有晚宴,”白榆在碗底咕嘟咕嘟的吹泡泡,“我再吃晚上该吃不下了。”

    “无妨,”温兰时将剔好的鱼肉放到白榆面前,“你向来不爱吃那些东西,晚宴也吃不了多少。”

    “哦。”白榆闷闷道。

    “对了,我给你新淘了个宝贝。”温兰时取来黄花梨鲁班锁,小小一个,很是别致。

    谁知白榆看都没看就说了句:“不要。”

    温兰时倒也不恼,伸手揉了揉白榆毛茸茸的小脑袋,笑意浅浅,“那先由我存着,等你哪日想要了再给你也不迟。”

    白榆低头捣鼓着鱼肉,她从前总习惯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温兰时,小到今天在御花园里看到了几只蚂蚁,大到因为在课堂上捣蛋拔了太傅几根胡子被罚去闭门思过,他们几乎无话不谈。或许是长大了的缘故,现在的她总会藏些自己的心事,也不像从前那般天真稚气了。

    温兰时看着低头沉思的白榆,小脑袋里又不知在想些什么。

    袖子被人轻轻扯了扯,温兰时低头看向不知所云的白榆,像是安抚又像是询问,“怎么了?”

    白榆只是看着他,却不说话。室内一片死寂,时间似乎停滞了。

    温兰时敛下眸子,沉声道:“公主,只要是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赌上我的命。”

    白榆摇摇头,“我不要你的命,我希望你此生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我希望你永远是你,不会因为某些东西而失去真正的自己。”

    话毕,屋内又陷入了一片沉默。

    白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些话,像是下意识说出来的一样,又或是隐隐约约感觉到她的兰时哥哥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哪怕她方才只是想恳求他替她为晚宴梳妆,就像小时候那样。

    白榆忍受不住这沉闷的氛围,她坐到梳妆镜前,一不做二不休,“我要梳妆。”

    温兰时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白榆会提出这个要求。

    想来,自白榆十岁以后,这些事情全交由阿酥来做了。

    温兰时净了手,将桂花油倒于手心,将桂花油在两只手中揉搓了良久才均匀涂抹至白榆的发尾。白榆的头发光滑锃亮,是完全不需要用桂花油这些的,只是他记得白榆喜欢月桂,月桂的香气让她安心。

    白榆七岁那年生了一场病,在榻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温兰时在下个不停的大雨摧残掉整个园的桂花前为她摘了整整一坛花瓣,桂花香混着雨水沾了他一身。时至今日,她似乎还能闻到病榻前他身上淡淡的桂花香。

    白榆看着铜镜中认真为她梳妆的温兰时,他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她弄疼了似的。

    她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无时无刻的陪伴,喜欢他轻声细语的轻哄,喜欢他温文尔雅的谈吐。

    他陪伴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甚至都没想过以后。父皇虽然宠爱她,可父皇也有其他孩子还有文武百官和北国的黎民百姓,母后早就不在了,她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了。

    白榆低头咬着唇,兰时哥哥一向心思细腻,可为什么偏偏看不穿她的心思呢?

    “笨!”白榆嗔道。

    温兰时有些诧异地抬眼,对上镜中白榆略带怒气的目光。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因为没解开九连环弗了面子,在耍性子呢?”

    面对小姑娘的质问,温兰时笑得温柔,手上的动作更轻了些。他笑意不减,轻声哄道:“我们望舒还是个小孩,偶尔耍点小性子又有何妨?”

    望舒是白榆的小字。

    白榆瘪起一张小脸气呼呼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还有十日我就及笄了!”

    “我气的从来都不是别人笑话我如何,我气的是你,”白榆低着头,温兰时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气的是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我确实很笨,从小到大不管学什么都很慢,但我从来都不担心,因为我有你。我之所以夸下海口不出一个时辰就能解开九连环,是因为我相信无论如何你都会站在我这边。”

    “我相信你会知晓我的心事,主动来找我,边骂我小笨蛋边温柔的教我九连环的解法……可是你没有。”

    “你可能觉得我还是在耍性子,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只是太害怕失去你而已。”

    温兰时一时哑然,第一次看着流泪的白榆手足无措。

    他轻轻拭去白榆眼尾的泪珠,静默了良久,他才轻声说道:“抱歉,这段时间我勤于公务没有照顾到你的情绪,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不,你总是这样说,到头来还不是忘了。”白榆一边抽泣一边含含糊糊地说。

    “我可有哪次骗过你?”

    白榆点点头又摇摇头。

    温兰时又心疼又好笑,他把白榆拉到身边,像哄小孩似的道:“我们小望舒最乖了,我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你就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如果你下次再这样,我就……我就……罚你抄经文一百遍!”挂满泪痕的脸上,白榆故意做出一副凶狠之状,像一只生气的小白兔。

    “好好好,我全凭你做主。”温兰时笑。

    白榆的情绪向来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她的眼泪还是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温兰时轻声细语的安慰了很长时间才让白榆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兰时哥哥。”白榆总是这么叫他。

    “我在。”

    “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温兰时给白榆披上披风保暖,眸底闪过一丝令人猜不透的情绪,“会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白榆仰起小脸想去看他,可总有一层阴影笼罩在温兰时上方。

    “去参加晚宴吧,晚了你父皇又该差人来催你了。”温兰时牵起白榆的手往外走,语气坚定。

    白榆觉得他今天一直有心事,但还是忍住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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