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见到周故的父亲在暮色四合的狭窄街道,我见到他像见到绵密如同幻影般的密密麻麻的记忆。黑色的车子停在路边,他从车里下来站在离我不到两米的距离,车灯打亮即将覆盖下来的夜色,我预料到我们的相遇,所以面容平静,他与小镇的同龄男人有着了然于目的差异,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的神情,火耳挣脱我跑到他脚边吼叫被他踢了一脚后发出哀嚎声,他大概是将火耳当作我来厌恶,我们并无言语上的交流,我牵起火耳从他身边经过,周故的白色车辆迎面而来,车灯刺眼,我伸手挡在眼前,站在原地有短暂的停留,然后回家。

    他们争吵的声音飘入我的耳朵,每一个沉重话题都是以周故的沉默结束与开始,“我让你回公司,给你安排工作,你倒好,躲到这个地方是准备养老了,当个小警察玩几年过去就算了,你还真觉得自己可以拯救世界了,我养你这来大不是让你气我的”“你也老大不小了,给你安排的结婚对象哪点配不上你,从小到大,我要求过你什么,让你上的大学你不上,让你结婚你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是成心想要气死我不成,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种值得你毁了自己……”我听到周故的声音,如同锋利的剑刺破幽暗深处那些情节荒诞的默剧:“妈妈怎么死的我不是不知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之所以装聋作哑是还念在我们父子之情,是,您可以用钱摆平,可是爸,在我知道真相后还要我若无其事的面对你,我真的做不到,还有安排我结婚是真为我好还是只想给公司找一个稳当的后台,你和我心知肚明”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听他们在姥姥家的院子里争吵,电热水壶的水由于已经沸腾发出声响,火耳在我的脚边吞食饭盆里的剩饭,此刻白清爱着的两个男人和我只有一墙之隔,他们的争吵在居民的叫骂声中和急促的汽车鸣笛声中停止,因他们停在街道里的车辆挡了三轮汽车的去路,骂声粗鲁污秽,外面的喧哗声让火耳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我听到周故的父亲说:“给你好脸的时候就收着,别再消磨老子的耐心”那个周旋在不同性格女子当中的男人我无法分辨他对待周故笨拙的爱是源于不得已还是由于人类对于亲情所固有的天性,更或者,他并不爱这世间的任何人,他维系的所有感情都只为了方便他引以为傲的信仰。

    我将晾晒在院子里的夏凉被拿回卧室,和衣躺下,被院子里的月季划破的手背开始渗出淡淡的血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要忍住,要忍住因周遭人事变迁的所洋溢的一脸深情,才能自私的活着,才可自私的活着。

    仍旧无法入睡,用手抓挠头发的时候清晰的感觉发丝掉落,月亮透过玻璃窗看上去似有重影,用脚按动电灯的开关,来回几次才忽想起电灯在几日前已经不亮了,停止工作的还有墙上的钟表,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眼睛有微微的疼痛,已将近十一点,我起身牵起火耳出了院子,周故的车子和往常一样停在拐角,姥姥家的房间幽暗如同黑夜,我猜想或许他已经入睡,广场上没有任何人,这里的居民遵循着万物固有的规律,没有躁动不已的夜生活,亦没有那样的时间与精力。火耳用力将我向前拉拽,动物的感知力总是超乎于人类,我走近看到坐在老槐树旁边长椅上的周故,有三两萤火虫在空中盘旋,知了不停的发出声响,火耳顺势卧在他的脚边,树叶掉落在地上有几片落在火耳的身上,稀疏星光洒满夜空,与望北相比这样的稀疏已是耀眼,良久,他说:“陪我呆会吧”我坐在他身旁,因靠近树木飞蚊落在裸露的皮肤上,我用指甲在手背上掐出印迹就像小时候那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上一次我们这样坐在一起,是在那个男子死去的前夕,我们坐在废弃的工厂一同观看秋日的黄昏,那时候我还是只是一个以乞讨为生需要他救济的落魄女子,我呆在他的身旁也纯粹是为了他的施舍,对于锦衣玉食的他眼里流露出来的脆弱与颓唐我无法感同深受并深觉的不足为患,此刻我安静的坐在他的身旁,心境全然不复,我不需要在他面前强颜欢笑做出一系列丑陋的表情去使他的心情变好,亦不需要窥探他的喜怒以斟酌该说什么样的话语,当我不再需要忘记自己以取悦他的时候我却希望时光就此停驻,哪怕此后一生迁徙流浪。这样的念头在事后想来都觉得后怕。我是对安定极其贪恋的人,因害怕它的失去从不愿做任何冒险之事更不愿以它去换取别的事物。

    “你要是真喜欢当警察就别在意你爸说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想起这样一句,但话音未落就已经后悔,“我喜欢。我还真的希望我能喜欢的起来,这样起码我可以继续坚持下去”他叹了口气接着说:第一次出警是一个七岁的男孩从自家楼上掉下去了,二十三楼,那天是六一儿童节,后来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姑娘,在出租房被欺辱杀害,半个多月后尸体发出臭味了才被同一楼层的住户发现,我们见到时已经是面目全非,她的父母甚至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女儿,还有夫妻吵架闹离婚,丈夫不小心将丈母娘捅了的,失恋跳河自杀的,偷盗,在公交车上猥亵,带着小孩行乞骗钱,出轨,我看过的这些人生百态不知道是我的不幸还是我的幸运,我只知道这些让我绝望,麻木,让我习以为常,你说喜欢,我从来没喜欢过,我只是年幼的时候单纯的以为当了警察就能将这世上所有乞讨为生的小孩解救,其实是我连自己都解救不了”那时候我被男人用开水烫伤,周故买来烫伤膏涂抹在我的手背,他看着远处马路上飞奔着的警车说“要不我以后当警察吧,当警察了就把这世上和你一样的人都救出来”我以为那只是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的打趣或者呓语,若不是他此刻的言语,我已经有些想不起那些往事。

    周故低下头手支撑在膝盖上,我伸手想拍他的背,手掌还没落下,周故突然抬起头,“苏宥,你别在意我爸说的话”“怎么会,我感激他还来不及,他给白清钱,安排好我的户口,让我有安定的生活,再说我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不会在意的”“那是那个时候我能做的所有,我不能带着你,我只能让她带着你,我爸说给了白清一笔钱,那笔钱足够你上学和生活,但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骗我,从前我妈和我爸不让我找你,我那时候没有能力反抗,但是现在我至少可以决定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我不能让你跟我走,但我可以来你生活的地方,看到你现在过的好我也就放心了”我的眼泪掉落在地上,这样的话于我于他都有着庞大的意义,不需要印证,当他说出来就足已令我悲伤,我心底千万句“谢谢”如鲠在喉,无法说出口是因为他给予我的实在太过庞大,一句“谢谢”反而有所辜负亦显的太过轻浅,倒不如什么都不说。

    程少然站在家门口似乎已经等我很久,看到我和周故回来程少然将正在抽的半根烟掐灭,我快走了几步到他的身边,他将半截烟扔在墙角向我走近,看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周故说“苏宥,什么时候你想离开白水了就告诉我,我来接你,只要你开口,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来接你”他语气轻柔,我五味陈杂,不等我的回话他拍了拍我的头大步流星的离开,和周故擦肩而过,我拿出钥匙开门,周故跟在我的身边绕过停在院子里的电动车走到我的身旁将我按在电动车上的后座上用手固定着我的双肩,“有话想对你说”我点头,他低头有片刻沉默,放低些声音说:“我希望你可以得到和别人一样的幸福,如果有人待你好你就接受,别再等我了”原来这世上有些感情不需要用言语表达就可心照不宣,我似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答案,一个我早已预料却需要确认的答案,我从不觉得我对他抱有期待或者幻想,却在得到这样的分明的答案后如梦初醒,并不感到难过只觉得从此便可轻装前行,记忆以来这是我们唯一次谈论有关感情的话题,其实也算不上讨论,因为我甚至来不及说话就接到蓝一的电话,我接起电话看到姥姥院子里死去多时牵牛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蔓延生长到我家的木制围栏上,粉色和白色的花朵在黑色的夜里依稀可见,扑面而来风带有浓重的闷热感,电话那头是蓝一带着哭腔的声音,我极力的想让自己变的平静,挂断电话才发现我的手心全是汗,我终是不够冷静与漠然。即使很早就告知自己这世上的生死别离都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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