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宴在都城只住了半个月,便又匆匆赶回屏溪关。

    这一回,他不是以卧虎关支援屏溪关的卫将军身份帮助戍守屏溪关,而是以屏溪关守关副将的身份返回屏溪关。

    几天前,御史中丞商云通过绣衣御史的调查,确认秦其叔在戍守屏溪关期间与土匪勾结,暗中将军粮送与土匪,豢养这些土匪,且纵容土匪抢劫盘剥客旅商贩,以此牟利。

    国君齐松坚震怒,下令查办秦其叔。

    屏溪关正在重建,更是祁国西面的屏障,不容有失,高宴本就带兵支援屏溪关,对屏溪关最为熟悉,是以这份重任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临行前,高宴本要带苏亦梨同行,但苏亦梨生了病,难以支撑长途跋涉,无法成行。

    高宴常年驻守关隘,国君赏他的宅子并没有几个仆人,他一走,宅子更显冷清。

    曲氏虽然是苏亦梨亲母,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想要去高府照顾苏亦梨,又恐有人说闲话,以为高宴怠慢了妻子,不得已,只在高宴离去的七天后去了一次。

    四层的食盒,满满当当地塞满了苏亦梨最爱吃的糕点,重得几乎快要提不动。但曲氏仍是咬着牙,装作拎着平常小食的模样,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进了苏亦梨的房间,好半晌,无力的右臂和右手才恢复一点力气。

    看着母亲为自己劳心伤神,苏亦梨一边为曲氏揉着手臂,一边悄悄红了眼眶。

    她无法说明,得病只是托词。

    高宴在人前对她礼敬有加,床笫之间却带着明显的折磨。苏亦梨抗争过,然而她面对的是一个年轻精壮的武人,哪里能反抗得了。

    是以,苏亦梨以身体有恙为由,留在了高府。

    “这里还有什么使不惯的,要用家里的,和娘说,下次我给你带来。”曲氏看着仍旧消瘦的苏亦梨,心里心疼,嘴上柔声细语地说着。

    苏亦梨轻轻吸了吸鼻子,双手搂住曲氏的腰身,将头埋在她怀里,撒娇似地说道:“这里没有娘,能带来么。”

    曲氏眼神一暗,盯着女儿的头顶,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微微苦笑着宠溺道:“都是嫁了人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被这府里的仆人听到,会笑话的。”

    “嫁了人就不能和娘生活在一起,到底是哪个无良无心之辈说的,害得我娘数落我。”苏亦梨的头在曲氏怀里拱了拱,佯作埋怨道。

    “小猫小狗大了都要自立门户,和你有什么不同。”曲氏笑着揉了揉苏亦梨的脑袋,说道。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想到一窝猫狗母子同在的安逸,苏亦梨只放下了片刻的对儿女的思念又重新占据心头。

    合眼将眼泪禁闭在眼帘之中,苏亦梨双手用力拥抱住曲氏的腰身,似是不满一般,埋头闷闷地说道:“有啊,我比它们厉害。”

    “是是是,我的梨儿长大了,聪明得紧。”曲氏敷衍着附和,话锋一转,却又缓缓说道:“长大了,该知道权衡轻重,切不要再卷进属于男人的战场里。”

    “您……什么意思?”直觉曲氏意有所指,苏亦梨不舍地离开曲氏的怀抱,抬头看着曲氏的双眼,问道。

    曲氏的眼瞳中清晰地印着苏亦梨疑问的神情,心中挣扎片刻,才轻声说道:“前日,我无意间听到了大人和安公子的对话。”

    曲氏不是好事之人,苏亦梨知道,这对话必然关系到自己,所以她才会发出感慨。

    没有追问,苏亦梨静静地等着母亲继续。

    “他们说,你知道一座山的秘密,却故意有所隐瞒,是另有主意。”

    苏亦梨有些惊讶,原来自己的伪装如此失败,竟被他们看穿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

    曲氏摇了摇头,低声答道:“只说希望你不会与骊戎人还有理不清的瓜葛。”

    “为什么这么说?苏亦安说过什么?”苏亦梨皱眉。

    “你怎能这么称呼……”

    苏亦梨打断了曲氏的诧异,“娘,快说,他可有说过关于我的事。”

    她担心,苏亦安会对自己的事添油加醋地乱说一气。

    曲氏低下头,避开了苏亦梨急切的目光,小声答道:“我只是前日听了几句,以前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顿了一下,曲氏抿了抿嘴唇,仿佛下定决心似地,突然抬眼盯住苏亦梨的双眼,问道:“梨儿,你在那蛮人的山谷里,没有……没有……”

    没有吃亏吧——然而,曲氏没勇气问出来,一来担心这个问题会刺激女儿,二来,她也不敢听到答案。

    苏亦梨看着犹豫又紧张的母亲,心头冰凉又刺痛。

    苏亦安曾说过什么已不重要,他们在意什么已昭然若揭。

    他们在意自己的清白,或者说,不仅仅只是清白,还有与蛮人有过密切接触之后的立场。

    见苏亦梨脸色沉了下来,曲氏心底也凉了半截。

    苏亦安回到都城后,只说苏亦梨落入蛮人之手后曾舍命抗争,赫连宗英敬她坚贞英勇,将垂死的她救了下来。

    苏亦梨就此开始佯作被感动,渐渐博得赫连宗英的信任,这才能带赫野进入屏溪关,进入她一早埋下的圈套之中。

    但是,对于苏亦梨具体如何博得赫连宗英的信任,苏亦安却推说自己被囚禁在山洞中,能得知的消息不多,没有细说。

    一个小女子,身受重伤,躺在敌人的营帐之中,军中无女医,会发生什么,不问可知。

    苏亦梨“牺牲”的这一年间,赵好儿时常质疑她的清白,并以此来嘲笑和轻视曲氏。苏秉承每每在听到赵好儿的言辞后,都会严厉斥责,维护这个他从不疼爱的女儿的名誉。

    曲氏知道苏秉承是为了保护苏家的颜面,但听得多了,便也相信了苏亦梨一定还是清白之身。

    直到她偷听到苏秉承和苏亦安的对话,才意识到那父子二人原来也没有相信过苏亦梨的清白,自己这一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鼓足了勇气,曲氏才问出这个问题。

    然而,平素里被苏亦邦和苏亦姜冤枉,一定要据理力争的苏亦梨,面对这个问题,竟然沉默了……

    想到苏亦梨可能的遭遇,曲氏身体暗暗打着颤,颤抖着嘴唇嗫嚅:“梨儿……你……”

    苏亦梨坐直了身体,淡淡地说道:“我很好,什么都没有发生。”

    曲氏怔怔地看着变得冷淡、甚至有些疏离的苏亦梨,片刻,怯怯地问道:“关于那座山,你真的隐瞒了一些秘密么?”

    苏亦梨眼睛转向一边,避开曲氏探寻的目光,答道:“该说的都在国君面前说了,没什么秘密。”

    “只是该说的?”曲氏追问。

    她虽然性情温和恬淡,却不是蠢钝之人。

    “是不是一定要我再编造出一些假话来,你们才相信我说出了全部事实?”苏亦梨蹙眉,露出受伤却又不甘的表情。

    曲氏了解自己的女儿,越是对她质疑,她便越是执拗地坚持己见,哪怕她的坚持会伤害到自己,也绝不示弱。

    但是,眼前的事关系重大,若她铁了心要与所有人做对,后果不敢想象。

    “梨儿,什么矿藏,兵器,战场,那些都是男人的事,咱们不要参与,安安心心地做好妻子的本分,为高家传宗接代,好不好?”曲氏语重心长地劝告。

    传宗接代?

    苏亦梨突然想笑。

    这个词已许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如今想来,她生下的一双儿女是不是也是为赫野家传宗接代?

    好在,赫野从没有这样说过。

    呵!

    女人,活着的最终目的就是为嫁了的那个男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为别人?!

    可曾想过为自己!

    看着曲氏,苏亦梨的眼神忽然有些悲悯。

    女人,为什么让自己活得这么悲哀。不等亲身尝试,便给自己一个“弱小”的断言,仿佛只能依附在男人——父亲,丈夫,儿子——的庇护之下,才能有生存的机会。

    毫无自尊可言。

    咬了咬牙,苏亦梨正要反驳,不知怎么,脑海中便跳出了李荁的脸。

    在龙溪谷中,李荁始终被困在赫连宗英的山洞中,苏亦梨几次见过她,担心地询问她的处境,她竟然每次都能笑着回答:“只要不顶撞他,顺从他,他又怎么会知道我内心是否在咒骂他、算计他呢?小梨,我会等着你好起来,等着你带他去屏溪关,等着你将他们埋在屏溪关。”

    自己内心坚持的想法,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表达出来,甚至,表达出来并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还不如就放在心里,更为稳妥。

    霎那间,苏亦梨迫切想要纠正母亲错误认知的言辞被她咽回肚子里,只是敷衍地笑了笑,柔声戏谑道:“我这不是安安静静地呆在府里么,娘你还想让我怎样?随夫出征,鞍前马后地照顾高将军么?”

    曲氏看得出苏亦梨的言不由衷,几番欲言又止,最终拉住苏亦梨的手,双手疼爱地将那双并不细嫩的手拢在手心里,垂着眼帘说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我以后多找些时间来陪陪你。”

    苏亦梨皱了皱眉,忽然想到母亲的“这样最好”四个字不论是用来回答她的前一句话还是后一句话,都无不可,蠢蠢欲动的内心竟有些想笑。

    然而,第二次找到借口再次看望苏亦梨的曲氏便扑了空。

    七月二十,苏亦梨虽没有“随夫出征”,却以探望高宴为由,离开都城,重新沿着她回都城的路,绕道赶往屏溪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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