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

    哗啦啦一阵锁链的响动,刀四嫂打开了苏亦梨脚腕上的锁链,歉然道:“小蓠,委屈你了,在芦苇荡里找到了一条小船和两具尸首,与你描述的相貌一致,就是你说的那两个人。”

    面色憔悴的苏亦梨一手揉着痛得发胀的额头,一手抱紧在怀里的儿子,缓缓地站起身走了几步,只觉脚腕一阵轻松,强颜浅笑道:“村里人又没有对我怎样,这算什么委屈。”

    刀四嫂看着熟睡在苏亦梨怀里的婴孩,又看了看平静得几乎淡漠的苏亦梨,心底很是怜惜。

    赫野突然离去,三丫头被害,苏亦梨成了众矢之的,却始终不哭不闹,据理力争。便是在不冷不热的屋里呆了十多天,也不见她吵闹。

    她还在做月子啊!

    心中叹息,刀四嫂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家当家和刀伯还有话说,他们可以进来吗?”

    “四嫂怎么跟我这么见外。”苏亦梨展颜一笑,却带着一点心酸,轻轻说道。

    “毕竟村里……”刀四嫂讪讪地说道。

    “事情来得突然,大家有各种疑虑都是正常。没找到证据,确实不能断定我所说的真假。”苏亦梨打断刀四嫂的话,随即又苦笑道,“谁叫赫野突然失踪呢。”

    提到不告而辞的赫野,刀四嫂再次看了看苏亦梨怀里的孩子,嘴唇动了动,很想问为什么,最终还是轻叹一声,将嘴边的话咽下,转身出门。

    很快,门帘被轻轻掀开,刀勤和刀伯缓步走了进来。步伐很慢,显然不想将身上的凉气全部带进屋中。

    苏亦梨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扯过桌案前的两个木墩,说道:“刀伯,刀四哥,请坐。”

    这些日子不见,刀伯明显地消瘦了一圈,眼眶也塌了下去,曾经锐利的双眼赤红又混浊,仿佛老了十岁。

    苏亦梨看在眼里,很是怜悯。

    刀勤也是一身疲惫,但精神还好,在刀伯身后虚扶着他坐定后才坐下。

    刀伯从怀里掏出几块布料,颤抖着嘴唇,却平静地说道:“我找到了几片赫野衣服的碎片,顺着碎片找到了一个人穿越荒山的轻微痕迹,直到芦苇荡里,再没有连通其他地方……”

    说到最后,一生狩猎,性格坚忍的刀伯到底还是忍不住哽咽失声。

    苏亦梨不想接赫野的衣服碎片,但刀伯递给她,只得无奈接下。

    正巧刀四嫂提了一个水壶从外面进来,苏亦梨顺势将布料放在桌案上,接过水壶,倒了两碗热水,依次递给刀伯和刀勤,温声说道:“先暖暖身子。”

    这半个月,苏亦梨觉得自己不仅度日如年,更仿佛长大了十五岁。

    为了保护儿子,面对众人的怀疑、指责、囚困,她竟然没有立即急吼吼地反驳、争辩,而是安静地、不停地思考,方方面面、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以至于现在,她对刀伯曾经的指责和质问毫无怒意,只有一腔同情。

    接过热水,刀伯咬紧了牙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坚强道:“你说得对,赫野和三丫头的死……无关。”

    苏亦梨没有说话,只是蹙了蹙眉头,轻轻“嗯”了一声,转身抱着儿子回到炕边,伸手摸了摸炕面,将儿子放在炕头稍微还有温热的地方,将皮裘盖在儿子的襁褓外面,再次站起身,面对刀伯和刀勤,轻声问道:“刀伯,凭您的经验,可以判断出一处痕迹是几人留下的,是么?”

    刀伯与刀勤微微交换一个眼神,答道:“要看情况。如果那个地方短期内没有风雨雪等影响,我就能判断。”

    “您刚才说,赫野所经过的地方和……和三丫头遇害的地方并没有连通的痕迹?”

    “是。”刀伯笃定地回答。

    苏亦梨蹙眉。

    刀勤看出苏亦梨在沉思,等了片刻才问道:“曲姑娘可是有什么疑惑?”

    原本刀勤等人习惯叫苏亦梨为赫家媳妇,但赫野无顾离去后,刀勤慢慢改了口,直接称她姓氏。

    发觉刀勤言行很是沉稳,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似乎在等自己说什么,苏亦梨心念一转,说道:“我想刀四哥和刀伯一定也有疑惑,既然赫野所经过的路线只是他一人从芦苇荡到山上某处,两人的尸体又被他藏在芦苇荡中,可见,那两人并没有上山,或者,是赫野在芦苇荡旁截杀了他们。那么,这两人从河滩上山的痕迹在哪里?”

    “过了河滩,就是充满雾气的树林,这树林除了刀家村人,外人绝无可能顺利穿过。但误入树林后会走到哪里,我未曾试过,想来刀伯和刀四哥应该知道。”

    河滩后的那片树林中的雾气有古怪,是苏亦梨后来才发现的,连赫野都不知道。

    “曲姑娘果然心细。”刀勤赞了一声,“今日来除了表达歉意,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向你确认,你确定只见过那两人么?”

    “我在河边时,只见过那两人。若是其他时候有人经过河边,我并不知道。不过,听那两人的问话,他们应该是第一次来,所以……”

    “所以,杀害三丫头的另有其人!”刀四嫂接口道。

    苏亦梨和刀勤同时点了点头,又同时看了看刀伯。

    刀伯放在左膝上的左拳用力一握,说道:“我在离三丫头出事地向南六里的地方发现一个简易的树棚,能容二人,从遗留的痕迹来看,三丫头出事那天可能便离开了。”

    换言之,杀害三丫头的凶手到底是谁,究竟因何杀人,又成了谜团。

    “曲姑娘从都城那边过来,读过书,见过更大的世面,想与曲姑娘再确认一下,卧虎关那个叫高宴的卫将军,为人如何?”刀勤虚心地问道。

    苏亦梨愁眉不解,轻叹一声,答道:“我只短暂见过他那些心腹属下,并未真正见到他的人。仅就一点印象和后来的通缉文书来看,是个心思缜密又手段狠辣的人物。”

    并非苏亦梨借机诋毁高宴,但从高宴处理眠月楼一事上,的确能看出此人的手段,否则,她和李荁现在应该正在李荁的家乡,做一些小生意,生活安稳无忧。

    想到李荁,苏亦梨又想到赫野说她出卖了自己的计划,不免又是一阵神伤。

    刀勤与刀伯再次交换一个眼神,沉声问道:“你之前说过这些人是为刀而来,现在看来有些穿凿附会,我们想请你带路去往津州的屏溪关或者卧虎关走一趟,探探消息,你可愿意?”

    苏亦梨犹豫了一下,扭头看着乖乖睡觉的儿子,抿了抿嘴唇,没有答话。

    “小蓠月子还没有出呢。”刀四嫂插口道。

    “我们知道。”刀勤现出为难之色,“虽然杀害三丫头的人不知身份,但曲姑娘当日的推测也不能说不会发生,事关全村的安危,不得不马上弄清楚原委。”

    苏亦梨转回头,看着刀勤和刀四嫂,缓缓说道:“刀四哥,如果离开的贼人仍是高宴的属下,则他们如此保密行事必有原因,只怕去了津州也找不到答案。”

    刀勤做生意算半个内行,对于祁国王廷之事,却完全不懂。仔细思考苏亦梨的话,觉得很有些道理,不仅沉默起来。

    半晌,刀勤才说道:“那么我马上返回北摩,与那商人确认一下,这一千把长刀到底做什么用?”

    “这样最好。”刀四嫂用力握一下拳头,说道。

    刀勤面犯难色,说道:“只是这样,便不能帮刀伯张罗三丫头的……”

    刀伯长叹一声,哀哀地说道:“小孩子……夭折……不兴大肆送葬……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

    苏亦梨初做人母,刚出生的女儿更是被赫野抱走,颇有些感同身受,鼻子一酸,眼眶便红了,只看着儿子有些出神。

    刀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悲伤,又叹一声,说道:“眼下弄清楚杀害三丫头的凶手所为何来才是重中之重。”

    “不错——”刀勤道,“我这就是收拾,立即就走。”

    “但愿能为三丫头报仇!”刀伯恨恨地说道。

    送走刀伯后,苏亦梨脑中突然灵光乍闪,去找正在收拾包袱的刀勤和刀四嫂,开口问道:“对了,我记得四嫂你说过,这个锯齿山极难攀爬,只有河边那一条路通村子,再通山上,是么?”

    “不错。”刀四嫂答道。

    “向我问路的两人明明打听的是刀家村,却没有上岸察看,这是为什么?”

    苏亦梨重新提出了她曾经找到答案,却被杀人者另有其人的事实推翻的疑问。

    “你不是给他们指了错误的路径,而且怀疑他们认为我们有防备,所以才不进村,而去逼问……三丫头么。”刀四嫂想到苏亦梨曾经说的话,答道。

    苏亦梨慢慢地点了一下头,沉吟道:“但是刀伯已查出他们不是杀人凶手,那么我当时推断应该是……”

    “错的”两字被苏亦梨吞了回去,喃喃道:“前一半的推测是对的,他们知道我在撒谎,所以并没有继续向西北,而是直接返回向南,才被赫野截杀在芦苇荡……”

    转而又自言自语般发出疑问:“他们想要寻找的村子已经找到了……悄悄返回是要做什么?”

    苏亦梨虽然只是孤苦无依的小女子,刀四嫂却始终没有小觑过她,见她陷入沉思,也随着她的言语慢慢思索各种可能,不再说话。

    半晌,刀勤道:“莫不是你的后半猜测也是对的,他们不止想知道铸刀处,甚至,想等我们的长刀炼造好后,一并吞掉。”

    苏亦梨也正想到关键处,随即右拳不轻不重地砸在左手心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点头道:“刀四哥说得有理!”

    顿了顿,神色越发严肃地补充一句:“按高宴颠倒黑白的手段,只怕会将村子所有人污蔑为骊戎或北摩人,一网打尽后,再将刀具和铁矿上缴王廷,当做他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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