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色尚清时,江舒窈已醒了,她伸手推开窗,泼洒进满屋的寒气。

    “公主仔细着凉。”霜降捧着外氅披到窗前人双肩,裹住室内暖意。

    江舒窈眉眼淡淡,手压着窗,没什么神色。

    淡白的光徐徐而入,照着她的侧脸,浮上一重光影。

    霜降偷偷看了眼公主的脸色,大都护昨日就回了,听闻此次西北袭兵顺利归程,倒是没遇到什么棘手难测的事。公主的卦象分明显示西北大凶,若不是卦象出错,就是大都护有意隐瞒。

    说到底这一卦毕竟是为了助西北一战,若真是有意隐瞒,公主心底必然是有气了。

    霜降心下转了千百回,低声说:“公主,不若奴婢让高嘉将军去军所通个信,询问大都护此行可顺遂。”

    江舒窈敛下眼,转身往回走,嘴中道:“问什么,粗鄙莽夫罢了,有何值得本宫挂心。”

    落座时看见案上翻查的西北图册,杂七杂八地画着她的笔迹,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浮躁不悦,“将这些都扔了。”

    她的卦象从未出错过,西北凶象难测,他既然能平安归城,怎会没有破卦的一分功?他瞧不上占卜之术,她便再也不会帮他好了。

    霜降见公主确实动了气,琢磨大都护为何过了一日也没派人传话,默默垂下头收拾案上摆置的图册。

    其实前几日就该收拾了,但公主闲时坐在案后翻看,大抵是想再找出更精确的法子,然没料想大都护回来得这般快。

    厚厚的书册摞到一起,霜降抱到怀中看了眼公主,江舒窈看都看没看自顾摆弄案边的砚台,霜降把话头咽下,欲言又止,“公主,大都护待您……”

    大都护待您其实挺好的。

    她没将剩下的话说出口。

    江舒窈挑起眼,“以后不许再提他。”

    霜降闭了嘴,不敢再多言。

    她抱着一摞书往出走,甫一抬头看见门外走近的人影。

    “大都护?”霜降呆怔住,忙恭敬福身。

    霍绍点头,扫过她怀中捧着凌乱不整地书册,最上一张宣纸细细写下一行娟秀字迹,行文有关西北,目光盯住,问她,“抱的什么?”

    霜降手臂紧了紧,意有所指地说:“前些日子公主为大都护一事动用占卜之术,昨日听闻大都护凯旋,身无所伤,便叫奴婢将这些书都归置到别处。”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不论如何确实是公主为了大都护西北才动用占卜,终究是有所裨益,说这些话也挑不出错。

    霍绍若有所思,眉沉了沉,“不必归置到别处了,都给我。”

    霜降犹豫:“公主交代奴婢……”

    “她问起你让她来找我。”霍绍道。

    霜降松了口气,心底一喜,大都护这么说必是领了公主的情,两人这下应能和好了。

    ……

    江舒窈提笔落下,听见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以为是霜降回来了,抿了抿唇,说:“都处置好了?”

    “你想怎么处置?”霍绍掀帘进屋,入眼是端坐在案后写字的女郎。

    许是不必出屋的缘故,她未描妆,眉毛清丽柔婉,隐约透着股霜雪的清冷,粉嫩的唇瓣抿在一起,一双眼瞧人时冷冷清清,好像在她眼中什么都无足轻重。

    霍绍怀中抱着那一摞书。

    她坐着,他站着,江舒窈不得不仰起脸看他,他眼眸又暗又深,眼底泛着淡淡乌黑,似乎是并未睡好,身上尚有自外带来的寒气。

    “自然是扔了。”江舒窈轻描淡写地说。

    霍绍低低地笑,“花了那么多心思,现在扔了岂不可惜?”

    江舒窈哼了声,“本宫喜欢时留在身边,不喜欢扔了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唇线牵着,忽然觉她这副高傲的模样颇为有趣,两步走近,靠着她的桌案俯身,漆黑的眼直盯着她。

    四目而视,他黑眸中是她的倒影。

    “公主殿下。”他似笑非笑,声线低哑,吐出的呼吸都是灼热的,只看着她。

    半晌没有下文,江舒窈拧了下细眉,眼眸极为不耐地瞥他,“你想说什么?”

    霍绍又看了她一眼,倏忽直起身,指腹叩着案沿。他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棱骨分明,因常年握刀,手心生了一层薄茧,看起来极有力量。

    他抬手摸了下嘴巴,“会算卦?”

    江舒窈给了他一个白眼,纠正,“那叫占卜。”

    霍绍咧了咧嘴角,没明白她执着什么,说:“不都一样?”

    “不一样。”江舒窈不与武夫计较,低下头继续抄写经文。

    霍绍顺她视线看去,与给他写的略微潦草的字迹不同,她笔下流畅工整,有大气风骨,书写极为认真,像是刻到骨子里。

    是一卷祈愿的经文。

    霍绍沉下眉,大约明白是为谁写的了。

    是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侄子,亦是她即便死了也放在心上的前夫。

    怀中的书册有十余本,抱得臂酸,但他没放手。

    “霍庭然跟我长得很像?”他忽然开口问。

    提及这三字,江舒窈的笔尖顿了顿,眉宇间的神态倏然紧住,沁着寒冷,“像也不像。”

    仅四个字,霍绍不问了。

    不知为何,那股子熟悉的烦躁之感再次涌出。

    “你还有事?”江舒窈实在不耐同霍庭然有着一模一样脸的人此时冷漠如同陌生人跟她说话。

    霍绍看出她的心思,不禁扯了下嘴角,敛起心绪说明来意,“蛊医只是暂时以药补足你体内的亏损,占卜之术损耗巨大,日后不可再用,否则会伤及性命。”

    原来是要说这个的。

    江舒窈搁置下笔抬眼看他,“还有呢?”

    “还有什么?”他眯了眯眼。

    江舒窈拨了下耳畔发丝,“本宫给你的信看没看?”

    “没看。”他挑起眼,嘴边浮笑,一脸散漫肆意。

    他这副模样分明是看过了,嘴上却偏要逗弄她。

    江舒窈眼里冷漠,“掌管朔北一方的都护也能满口胡言,像个地痞的混混?”

    她冷脸时卷曲的长睫会微微上翘,现出清澈干净的眸。

    霍绍眼色深了几分,薄唇抿了下,“你不是一直都这般看我。”

    忽然的一句话让江舒窈哑口无言,他说的不错,自见了霍绍第一面她就没甚好印象,除却这张脸,在她眼里霍绍与霍庭然简直无可比较。

    江舒窈眼眸偏开,凝着神,像在思索。

    没等她说什么,他先开口,“蛊医在寻救你之法,未能得有效的药前,莫再动用占卜之术。”

    江舒窈记起请蛊医相治是有条件的。

    她眼眸微动,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将话止住了。

    霍绍并未注意她的情绪,没什么事了,他来就是交代蛊医的话,这种小事本可不必他亲自来,但西北一事倒底是帮了他一回,不想欠着这情分。

    他天生就不是会说软话能博人同情的,与蛊医交易是他自愿,无非这副骨肉疼上十日罢了,又不会死人,故而便没跟江舒窈道明。

    ……

    近日天好,江舒窈一早去看了霍王氏。

    霍王氏住在佛堂,见江舒窈来自是欢喜,叫人布了糕点茶水。

    “公主住了些时日可还习惯?”她拉着江舒窈的手问。

    江舒窈自小在皇祖母身边长大,懂得讨喜,因霍庭然对霍王氏心生好感,挑她喜欢的话说,“府上妥帖,糕点也要较长安的好吃。”

    霍王氏眉眼挂笑,看这个儿媳妇哪哪都喜欢。

    “衍之最近常住医馆不能回府,倒是委屈你了。”

    江舒窈一怔,算来是有好些日子没看见霍绍。

    她心里还想着蛊医的事,不知这事霍老夫人知不知情。

    回屋时江舒窈立即吩咐霜降去打听霍绍都在医馆做什么。但霍绍有心隐瞒又岂是轻易能打听到的。

    霜降无果而归。

    江舒窈思来想去坐不住,霍绍给蛊医试药倒底是因为她,而且西北一事他不明说她亦不知是不是真的帮到了他。

    “公主,奴婢听说给蛊医试药极为痛苦,光是那药水,沾上就如同割骨扒筋似的疼。”霜降在旁道。

    她并未说谎,打听了一日蛊医的事,提及试药都是人人自危。霜降最是清楚公主刀子嘴豆腐心,不论嘴上怎么说,一颗心是软的,但凡受人恩惠必是掏心掏肺地回报,若大都护现在当真在医馆试药,公主必然要去看上一眼。

    江舒窈咬住下唇,袖中的手松开又攥紧,徐徐出声,“蛊医既然能医治寻常郎中不能医治的病,想来是有几分本事,替本宫更衣,本宫要去医馆看看。”

    霜降抿唇一笑,立马应声,“是。”

    正是数九隆冬,冻得人瑟瑟发抖的时节,此时医馆后院却冒着腾腾热气。

    半人高的药桶中静坐一宽肩窄腰的男人,脊背挺直,肌肉结实有力,流畅的肌理收束腰间,油亮的肌肤上滚动着重重水珠。

    有一个时辰,药草泡得发黑,男人额头沁出冷汗,牙关咬住,下颌如弓绷紧。

    旁边站一老头正挑着桶中药材,不时啧啧称赞,“你小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若是常人连一刻钟都受不住,只是可惜只剩下五日就给我了。”

    霍绍睁开眼,精亮的黑眸犹如锋利刀刃,不动声色地看过去,“我记得承诺过你治好她再加试半月。”

    蛊医乐呵呵笑了两声,饶有兴致道:“小子,真看上人家姑娘了?”

    霍绍吐了口浊气,懒洋洋挑了挑眉,半真半假道:“长安来的公主,不得看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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