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王氏早年丧夫,一人将霍绍养大,如今年逾五十,眼却未见混浊,清明无比,叫人不敢直视。饱经风霜后华发满头,鬓间一只檀木簪,简约不失华贵气度。

    听闻昭和公主嫁至朔北,她早早动身准备,从闲云寺回了蒙池。

    霍王氏于这位公主的往事颇为了解,她的前任夫君是姐姐的六孙霍庭然,念及此,霍王氏心底叹气,眼中有丝丝缕缕的惋惜哀伤。

    仆从迎至南院,江舒窈梳好妆,吩咐人带玉如意,片刻后亦过了去。

    霍王氏已更过衣,端坐在宽榻里,怀中捧着一个汤婆子,凭几置了一碗热汤。

    南院许久没住人,尚且凉意迫紧,仆从特意多加了炭炉,一入内就能感受到暖热。

    江舒窈进来时,凭几碗中的热汤已少了小半。

    屋子里仆从不多,唯有服侍在宽榻便的老妪,面目敦厚,看见她进内含笑稍稍做了礼。

    江舒窈对她温和回之一笑,又朝向霍王氏福身,“老夫人。”

    她并未按礼数称母亲,实则于大昭公主而言,自然是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可若是强求祖法,儿媳称婆母为夫人确实无礼了。

    服侍旁侧的钟禾心底惊诧,江舒窈面不改色地让人取出玉如意抬手敬上。

    霍王氏看她一眼便笑了,吩咐钟禾捧来早备好的手镯做为回礼。

    “当年你和六郎大婚我未能到场颇为遗憾,过后六郎给我传过书信,曾对我提起你。”

    江舒窈面色一怔,眼睫颤了下,唇瓣轻碰着,“他……如何说的?”

    追忆往昔,霍王氏长长叹口气,撵了撵手中佛串,“他说若我见了你也必然喜欢。”

    江舒窈抿启唇,问出声,“我有一问想请教老夫人。”

    霍王氏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江舒窈眼眸微动,“他为何如此信任老夫人?”

    午前她打听清楚了,霍王氏独自抚养孤子,与霍家断了十余年的关系,霍庭然怎会对这样的表姑奶奶亲近,而且霍庭然少时从未见过霍王氏。

    屋中静默一瞬,钟禾面上僵硬,想插话圆过去,霍王氏止住她,心里过了番开口,“六郎出征前曾派亲信给我传过话。”

    “他说了什么?”江舒窈袖中的手握紧。

    霍王氏抿了口热汤,仿似陷入沉思,许久才缓缓道:“我并非清楚六郎究竟要做什么,他只说要我看顾好你,还说盼你忘却了他。”

    忘却了他……

    若能忘,她这三年早就忘了。越想忘,记得就越清晰,每日晨起都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笑,唤她,“小公主,该起了。”

    江舒窈露出苦笑,喉咙发酸,想说句客套话却怎么的都说不出口。

    “六郎舍身大义,是我霍家好男儿,三年已过,公主也应向前看,莫要沉溺虚幻过往。”

    这是霍王氏送她的最后一句话。

    ……

    江舒窈又做了梦。

    是和他的过去。

    她嫁给他的第二年未有一子,心急之下寻了郎中看诊,却被他硬生生阻拦。

    江舒窈独自生闷气,入夜吩咐人将门堵严,不许他进屋,他无奈,仗着好身手直接破了窗子。

    烛火映下,是他深沉的脸。

    那时江舒窈恍惚以为眼前的人并不是她熟识已久的夫君。

    “窈窈,再等等,再给我些时间。”他扣住她的腰,低哑的嗓音夹杂着说不清的情绪,强烈依恋,浓重翻涌。

    江舒窈不解,“我们已成婚两年了,还要等什么?”

    他沉默了会儿,低头含住她的唇,粗重锰烈的呼吸喷吐浇缠,答非所问道:“他日我在外若出了事,有孩子留下会让你为难,最好将我忘了。”

    江舒窈不明白他怎么又说到那,想怎么会有人巴望着自己出事,气得打开他乱动的手,嘴硬说:“你若敢出事,本宫不止要忘了你,还要再寻别的小郎君嫁了,给他生七八个孩子!”

    她看清他嘴边勾出的笑,黑眸深深,似是无奈又似是心疼。

    他最后扯扯唇角跟她低语:“嫁个疼你的人,七八个孩子就算了,伤身子。”

    回忆戛然而止,江舒窈侧躺在榻里,泪水沾湿了枕巾。

    他早预料到自己会出事?又为何托付霍老夫人照顾,难道他也早知自己会嫁至朔北,为他人妻吗?

    江舒窈脑中混沌,难以理开其中纷杂。

    ……

    蒙池城外,一队人马奔腾而至,黄沙弥漫,狂风吹得人衣摆猎猎张扬,现出几分狂放不羁的孤勇。

    霍绍勒住缰绳,看向自城里快马而出通禀的兵卒。

    “大都护,犯人已全部收押入狱。”

    霍绍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看好,人丢了就别来见我。”

    兵卒面色惭愧,双手抱拳,脊背挺得笔直,粗亮的嗓子震天响,“属下得令!”

    那兵卒打马重回军所,城门大开,守门士兵见大都护归,立即抱拳相迎。

    蒙池远离关界,又有都护府巍然矗立,城中规矩严明,民生和顺,周边小城多有人聚居于此,客商往来不绝,热闹繁华。

    霍绍回城先去了军所。

    他在演武场巡视了一圈,抓到几个闲散偷懒的,加练十日再有散漫军规处置。

    练武持刀的兵卒人人自危,都卯足了劲,叫吼声震天响,恨不得眼前有两个突厥人练手了。

    霍绍回帐,抽出腰间的刀,解了披身的黑甲。

    门外高嘉禀事,霍绍让他进来。

    “大都护,老夫人午前平安至了府上。”

    霍绍单手撑案,指腹压着刀柄,心里掠了下,“府上有信么?”

    高嘉清楚老夫人每次回府都要先给大都护传信,看来这次确实事出有因了。

    他摇摇头,“府上并未有信,属下猜想是不是因为公主老夫人才急于回来。”

    霍绍斜他一眼,高嘉立即止住了声。

    “点两个人随我回府。”

    正是后午,日光有余,风力减小,不再像入夜那么刺骨。

    霍绍回府前去了后街的糕点铺子买了两盒桂花糕。

    府门的兵卒昂首挺立,双目如炬,分毫不敢怠慢。望见远处有人快马的身影,待看清那人,眼中露出激动振奋,躬身抱拳恭敬齐声:“大都护。”

    霍绍含声示意,阔步入内。

    管家顾坪闻讯早早候在院中,见一黑衣人影进来忙快步服侍身侧。

    “近日府中可有事。”

    顾坪心里咋么这句话,想大都护要问的是府上还是公主,估量半天回道:“府上如旧,只是公主并未在主屋,移居到了西院。”

    他低着头,没敢看大都护的眼。

    霍绍斜睨着他,“她见老夫人了么?”

    顾坪立即回,“见了,老夫人甚是喜欢公主,赠了公主一副手镯,公主送了老夫人一只玉如意。”

    霍绍唇抿了抿,没料想倒是他多心了。原本定在明日回蒙池,又忽然接到信说母亲已经在回府路上了,他这才匆匆赶回来。

    江舒窈身份虽是大昭公主,但毕竟是嫁过人的妇人,皇帝的令他不能违抗,娶谁他无所谓,只是不想怕母亲不喜,怎想她二人相处超出他的预料,倒是他小人之心。

    霍绍咧了咧嘴角,开始想自己娶的这个公主是何等人物,能让母亲对她另眼相看。

    已快至南院,霍绍停住脚接过仆从手中的糕点整衣入屋。

    霍王氏方午憩过,眼中有些许的困乏,躺靠在宽榻里,盖着一张绒毯。

    霍绍进去,对要府里的钟禾示意轻声,不想老太太似是睡着,耳朵却精明。

    “是衍之回了?”霍王氏撑坐起身,脸上有笑,朝外望去,看清许久未见的儿子,笑意愈发多。

    霍绍放下糕点,撩袍跪地,双臂撑开以头重重触在地上,“儿子不肖,望母亲恕罪。”

    他常年忙朔北的事,一年到头有两三回去看她也是多的。

    霍王氏心疼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但她知霍绍不只是她的孩子,也是朔北的大都护,要固土护疆,守一方安定,他身上的担子重,懈怠不得。

    “母亲怎会怪你,你是我的骄傲,我这一生唯可夸耀的也只有你了。”

    霍王氏多看了他两眼,“别跪着了,跟母亲说说话。”

    钟禾置了凳,霍绍落下座,将打好的糕点推到凭几上,“儿子记得母亲最爱后街的桂花糕。”

    霍王氏笑,叫钟禾收了,问了些近况,霍绍一一答完,她又问,“可去看过公主了?”

    声音一落,起初并无人回应。

    霍绍敛了敛眼,“儿子急着来看您,还未去西院。”

    “这就是你不对了。”霍王氏责怪,“你与她是夫妻,怎能不让人拦着睡主屋,偏分了房。”

    霍绍道:“母亲也知她曾有过夫婿,儿子想她大约是尚不适应。”

    “你可在意?”霍王氏问,“你可在意她有过夫婿?”

    霍绍不明白母亲为何忽然问这句话,一时怔住,他在意么?初初接到圣旨时他内心没什么波澜,终归是要娶妻,娶谁他都无妨,是以对这个妻子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贫是富,是否嫁过人都未在意过。

    他沉声摇头。

    霍王氏欣然而笑,“既是如此,她现在是你的妻,从前种种便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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