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秀云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面对着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她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清沅?”
当然没有人回应。
不安的声音孤零零地落进冷冽的空气。
一种莫名的心慌霎时涌了上来。
罗秀云像无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连忙从口袋里掏手机,想给裴清沅打个电话,问问他莫名其妙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她要拨出号码的时候,余光扫到了书桌在月光里显得微微泛白的一块地方。
那个用了十多年的老式台灯下面,压着一张写有字的纸条,这是整个房间里唯一比过去多出来的一样东西,轻薄又不起眼。
罗秀云的身体顿时僵硬起来,她意识到了什么。
这不是一次莫名其妙的消失。
她发了几秒钟呆,咬咬牙,走上前拿起纸,顺手打开了台灯。
纸上的字迹很好看,是那种每个家长都会喜欢的漂亮端正的字体。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儿子写的字。
内容不多,只有清清淡淡的几行。
[今天我成年了,可以独立生活,所以我搬出去住了。]
[我会自己养活自己,不用再为我付出多余的精力。]
最后两行字间隔得要远一些,笔迹也显得犹豫,像是想了很久后才加上的。
[我不想念那里的生活,也不嫌弃这里的日子,只是想要一个真正属于我的房间。]
[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罗秀云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她一时失语,目光茫然地晕开。
眼前的台灯投下暖黄的光,虽然款式老旧,却始终被保存得很好,唯独底座上有许多用水彩笔画下的图案。
鲜艳笨拙的线条里有一个大大的笑脸,那是另一个孩子稚嫩的笔迹,此刻越过漫长的时光,正朝她天真烂漫地微笑着。
可这个如今已经长大的孩子,已经不会这样笑了,在成年这天的盛大筵席上,他的笑容始终柔软温驯,有着稳定不变的优雅弧度。
正是在那一刻,罗秀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裴言离她越来越远了。
她不再是裴言口中的妈妈,而是“阿姨”。
他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所以罗秀云提着不算丰富的菜和不够郑重的蛋糕上楼的时候,倒是想过,往后要对儿子再关心些,毕竟以后就是她们母子相依为命了。
虽然她回来的时间要比预计得晚,中途也没想起来要打电话跟儿子说一声,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儿子一定会在家里等着的。
他毕竟是需要母亲来给自己庆祝生日的。
可裴清沅并没有如她所料的那样,在冷清的屋子里徒劳地从白天等到黑夜。
那个似乎从小就不爱笑的孩子,在等到她回来之前,就带着自己所有的东西,悄无声记息地离开了。
罗秀云久久地站在书桌前没有动,半晌之后,她的脸色微微涨红起来,不知是难堪还是愤怒。
像是为了反驳那张纸条上平静委婉的控诉,她猛地抬起头,想从周围找些证据来反驳——她想证明自己并没有完全将刚回到罗家的裴清沅抛诸脑后,她还是盼着这个阔别多年的亲生儿子回到自己身边的。
可下一秒,装满过时故事书的书柜便直直撞进她的眼眸。
那些全是裴言丢下的书。
就在几天前,裴言还跟她说过,可以把那些没有用的书卖掉,不然书柜可能不够用。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够吧,他也没跟我说呀……要是不够用,他自己收拾掉呗,又不是什么大事,我都给了他一个纸箱备用了。”
她说错了吗?
裴清沅始终没有跟她抱怨过这些,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觉得,空间大概是够用的,也就没必要为这点小事费心。
但这真的是小事吗?
一道尖锐的念头疼痛地在罗秀云脑海里划过。
一个曾经被母亲亲手送走的孩子,兜兜转转又回到母亲身边时,发现母亲心心念念的却是另一个孩子,甚至连他的房间里都存满另一个人的回忆,没人替他主动清理,而是下意识寄希望于让他自己适应……
罗秀云忽然想起了那个已显得遥远的周末傍晚,裴清沅从酒店回来,被她要求别再去打扰言言的生活后,冷不丁问出的那个问题。
“妈,你会叫我什么?”
当时她生疏地叫他清沅。
后来她的确一直这么称呼儿子。
可那天却是罗秀云记忆里,儿子最后一次叫她妈。
想到这里,她终于颓然地低下头,任光线漫过自己的身体,在墙上刻下细长伶仃的阴影。
月光与日色交替,十个小时前,同样的位置,窗外阳光晴朗。
一身背带裤的小朋友光脚踩在凳子上,哼着欢乐的旋律,一本正经地翻动着书柜里的故事书。
“软软,他可真喜欢童话故事。”季桐总结汇报道,“连一本笑话大全都没有,全是童话。”
这会儿罗秀云和罗志昌已经前后脚出门了,家里只剩下宿主一个人,所以季桐才能光明正大地现身。
他说着说着,小声唠唠叨叨起来:“童话哪有笑话好看呀,昨天我又整理了一下数据分区,装进了最新的流行冷笑话大全……”
宿主今天就要彻底离开罗家了,为了宿主的安全着想,季桐觉得应该防备一下那个按理来说很有可能与宿主为敌的裴言。
了解敌人最好的手段莫过于从他童年时期的书柜翻起,可以直接窥见敌人毫无防备的幼年期。
可惜裴言搬离罗家的时候,还是把绝大部分有用的东西都带走了,只剩一堆如今完全用不上的童话书。
裴清沅正在一旁把他为数不多的东西往纸箱里装,听着系统嘀嘀咕咕的声音,觉得好笑,但还是认真地回应他。
“我小时候觉得童话应该很好看,因为记我一本都没有看过。”
季桐闻言立刻推销道:“宿主,我的数据里有数千万字的童话资源,可以在睡前给你念,弥补你的童年缺憾,我还可以变声哦,萝莉正太大叔御姐应有尽有。”
“……”裴清沅渐渐习惯了他的跳脱,倒是由此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是男生吗?”
系统由数据构成,数据显然是没有性别概念的,不过季桐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是小男孩的形象,而在意识里沟通时则是一道年轻男声,平时的思维方式也比较接近于人类男性。
季桐正想点头,然后莫名僵硬了一下,立刻绞尽脑汁地开始编故事:“系统是没有性别的,但数据证明,仿真的人声能让系统与宿主更好相处,所以我们出厂时会随机指定默认性别,我刚好随机到了男性,如果宿主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转换成其他任何声音,比如……”
宿主怎么动不动就做图灵测试!!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季桐压着嗓子当场表演了一个惟妙惟肖的老奶奶声线。
亲眼目睹三岁小孩发出慈祥声音的裴清沅:……
“不用了。”他尝试重组自己的世界观,“现在这样就很好。”
“好的软软。”
季桐立即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感谢宿主认可我的现有形态。”
他悄悄松了口气,裴清沅也莫名松了口气,继续低头整理,直到他的系统诧异地咦了一声。
“软软,我找到了裴言小时候的日记本。”
这本日记看起来很旧了,封面上都是十多年前流行的动画人物,夹杂在一大堆花里胡哨的童话书里,很难区分,季桐差点没发现。
裴言大概也是把它和这些书弄混了,所以没有带走。
封面的横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林言的日记本”六个字,季桐主动递给了裴清沅,却发现他没有伸手接过去。
裴清沅表情复杂地看着这本年代久远的日记本。
这里面记载着裴言在罗秀云身边长大的日子,从旁边那么多的童话书里就能看出来,那一定是段天真又幸福的时光。
如果一切没有出错,这本日记的主角就应该是他。
裴清沅的心底猛地涌起一股想要翻开日记的冲动,他想看一看这段自己彻底错过的时光和人生,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他,会变得和现在完全不同吗?会像那个看起来要比他简单快乐的裴言吗?
他看完这段佚失的时光后……会是什么心情?
裴清沅的手指停在空气里颤了颤,终究还是缩了回去。
季桐注意到他的犹豫,以为宿主内心正在进行该不该偷看别人日记的道德拷问,想了想,提议道:“软软,我们可以先把这本日记带走,万一裴言之后跟你作对,我们就可以在日记里找一找他的弱点,比如怕虫子怕蛇,从小暗恋白月光邻家女孩之类的。”
“如果他安分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我们就不需要打开这本日记,尊重他的隐私。”季桐说得记头头是道,“反正他搬过去那么久都没觉得少了东西,肯定早就遗忘这本日记了,继续放在这里也只是当废品卖掉。”
童真稚气的封面在日光下闪烁着回忆的光泽。
裴清沅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默许季桐高高兴兴地把日记本放进了他的搬家纸箱里。
差不多收拾完了。
他最初带来的东西不多,都是些必备的学习和生活用品、以前获得的奖杯和一些充满回忆的小物件,连衣服都没几件,因为那些昂贵的衣服全都花着裴家夫妻的钱,他不愿意再继续霸占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三个纸箱,就是他在两个家庭里辗转十七年后留下的全部痕迹。
临走前,为了防止罗秀云以为他无故失踪,裴清沅决定留一张言简意赅的纸条给她。
[……不用再为我付出多余的精力。]
写完这句后,他正要放下笔,一旁的季桐却道:“软软,你没有其他想写的话吗?”
“什么?”
“你的真心话。”季桐解释道,“之前跟宿主说过,诚实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是建立良好家庭关系的第一步。虽然现在宿主不需要维护跟罗秀云的家庭关系了,但这句话也没有错,不要把感受憋在心里。”
翻译过来就是:走都走了,当然要骂个爽。
季桐最喜欢这个环节了。
裴清沅听他说完后,犹豫了一下,重新握紧笔,思忖良久,才低头写了起来。
等他写完,季桐兴奋地眨巴着眼睛,佯装矜持道:“宿主写了什么?我可以看吗?”
裴清沅思索片刻,居然摇了摇头,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我们走吧,跟房东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宿主竟然对他有秘密了!!
季桐好奇心落空,忧郁地瘪了瘪嘴,一脸不舍地跟在宿主身后,离开了这个小小的房间。
裴清沅分了三趟把这些纸箱搬下楼,期间季桐便老老实实地坐在楼下花坛的边沿上,一边守着纸箱,一边晃着小短腿等他。
裴清沅最后一次抱着箱子下楼的时候,看着日光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心里残存的一丝阴霾也被冲淡了。
他当然有过许多有深埋在心底的感受。
他希望母亲能更亲昵地叫自己,他希望母亲能把心更多地放到自己身上来,他希望罗家这些亲戚不要借着这场发生在他身上的残酷命运来谋取利益,他希望拥有正常温暖的家庭,他希望听到一声迟来的对不起,他希望被爱……
他有太多无法实现的希冀,可要将它们一一说出来,实在显得自己渺小可怜。
所以裴清沅最后只是简单地写下了那一刻他心里最大的感受。
[我不想念那里的生活,也不嫌弃这里的日子,只是想要一个真正属于我的房间。]
[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因为他现在拥有了比一个狭小的房间要宽阔得多的家。
第三个纸箱落地,穿背带裤的小男孩举起他的手机晃了晃,得意道:“软软,我叫的车正在开进小区,刚记才我用了老奶奶的声音,说给孙子叫车,司机夸我这么大年纪了还会操作这个,真厉害。”
从外面开进来的小轿车很快在单元楼旁停下,司机下车打开后备箱,帮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搬箱子,还随口闲聊道:“你奶奶没下楼送你啊?嘿,别说,跟我奶奶声音挺像,听着怪亲切的。”
季桐甜甜地说着谢谢叔叔,转头就在宿主心里小声炫耀:“那是人类的标准奶奶声音,经过数据采样并精确计算后生成的。”
裴清沅哑然失笑,扶住车门,看着他迫不及待地爬进车后座。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向后流逝,那栋矮矮的单元楼越来越远。
他身边的小男孩一脸兴奋地趴在车窗旁朝外看,感慨道:“不用掐点看时间的感觉真好。”
季桐每天只有一个小时的人形时间,平时宿主都要上学或打工,他本来便不能经常出现,虽然会导致三餐时间很紧张,但也差不多够用。
但今天既是宿主生日,又是搬家的日子,作为一名有职业操守的专业系统,季桐不能让宿主孤身一人度过这一天。
所以他用废话生成器生成了长达数千t字节的特殊情况报告,不停地传送给主脑,想让他批准自己今天不受系统高级形态的时间限制。
主脑被他病毒式的轰炸搞得差点数据紊乱,总算是答应了,但警告他下不为例,不然就扣光他的年终奖。
季桐见好就收,喜滋滋地同意了,反正宿主一生也只有一个十八岁。
今天他还准备了生日礼物,要亲手送给宿主。
裴清沅听见他的感慨,也在心头默默认可。
难得在非饭点时间有季桐陪伴在身边,原本冷清的空气消失得一干二净,全是他活泼的声音。
“今天天气不错,那朵云好像一头大象。”
“这个雕塑真大,就是看起来有点傻……有人闯红灯!”
“哥哥,看,那里开着好漂亮的花——”
季桐始终趴在车窗边,专心地注视着外面的风景。
裴清沅蓦地发现,对于这个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自己意识里的系统而言,不仅只有吃到好吃的会让他开心,这个世界里一切平凡的景象似乎都充满着奇异的魅力,一切他视作普通的日常都珍贵无比。
今天他没有再为自己的命运而感到失落,却有一点点替系统觉得难过。
静谧的风吹进来,卷起小朋友头顶的呆毛,他白皙的脸蛋被淡淡的日光照亮,眼睛明亮得像星星。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旁听,偶尔透过后视镜望过来,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小伙子,你弟弟真可爱。”
裴清沅安静地点点头。
到达目的地下车之后,司机不容拒绝地抱起箱子就替他们往楼里搬。
裴清沅便牵着弟弟的手,在陌生人热情的善意里,领着他上楼,走向属于他们的新家。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重叠地投映在雪白的墙面上,犹如静止的画。
过去他时常觉得日子太长,却希望今天可以过得再漫长一些。
到记了昨天约定好的那户人家门口,裴清沅按下门铃,倒真的是一个笑容和蔼的老奶奶来开了门。
昨天晚上裴清沅把季桐挑出来的这个小区里合适的房子都看了一遍,这户的装修是最舒服的,租金也很合理。
走进玄关就有很大的窗户,屋外涌进来的光线充盈着整个空间,看起来格外敞亮,简约的原木装修风格十分清爽。
“不用脱鞋,快进来快进来。”老奶奶连连对他们招手,顺便解释道,“我女儿今天临时出差去了,说昨天来看房那个孩子挺着急住的,就让我过来了。”
这座房子很久没有人住,但收拾得很干净,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含笑道:“我听她说是个半大孩子来租房,怕你不会收拾,早上过来匆忙打扫了一下。”
季桐嘴很甜,当即道:“谢谢奶奶,奶奶辛苦了。”
裴清沅找不到更合适的句子回应,便也认真地道谢:“谢谢您。”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哎!真懂事,没事没事,奶奶不辛苦。来,趁现在太阳好,奶奶再带你们看看房间,这个太阳可适合晒衣服了……”
这间屋子的格局是两室一厅,裴清沅打算和季桐一人一个卧室,虽然他知道季桐只是一个人工智能,但潜意识里却是把他当作人类来对待的。
两个卧室在同一侧,从窗口望出去是大片的绿地和住宅楼,能瞥见对面楼各色的窗帘,还有绿地公园里散步的行人,风景宁静又惬意。
老奶奶带着他们在屋里转了一圈,仔细地介绍了各种电器的用法,裴清沅听得很认真,他喜欢这个家。
季桐更是坐在飘窗上看了半天公园里吹泡泡的小孩,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向往。
阳光照耀着屋里洁净的家具,宽敞的阳台上微风吹拂,就像裴清沅曾经在街道上远远窥见的那样,只是还没有绿植,但他很快就可以自己布置。
介绍完毕,老奶奶坐在擦得很干净的桌子前,戴上老花镜,和裴清沅一起在合同上签名。
当她看见裴清沅带过来的身份证复印件的时候,惊讶道:“你今天刚满十八岁呀!”
裴清沅忐忑地点头,刚想说自己有足够的钱,不会付不起租金,就看到老奶奶急匆匆地站起来,像在寻找些什么。
“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
老奶奶面露愁色,又去翻自己的包,总算找到了什么。
然后裴清沅手里就被温柔地塞进了一袋子水果棒棒糖。
“早上顺路给孙子买的,还好买了。”老奶奶笑眯眯道,“过生日要吃糖呀,吃点甜的心情好。”
五颜六色的糖纸在他手心折射着耀眼的光。
自从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小男孩出现在他脚边开始,一切好运都开始降临到他身上。
裴清沅很少吃糖,在曾经的母亲叶岚庭眼里,这只是一种会让人衰老和肥胖的有害物质,绝对不允许他碰,甚至连每年精致无比的生日蛋糕都不许他多吃。
但这一刻,当他和季桐一起剥开糖纸,往嘴里放进一颗水果糖的时候,却压根不记得那些听来吓人&a;3记0340;拗口名词,只觉得所有甜蜜的美好都在口腔里漾开。
“很好吃。”他说。
“真好吃。”季桐在旁边鹦鹉学舌,还偷偷剥开了第二根,准备双管齐下,“奶奶真好!做奶奶的孙子好幸福。”
被哄得喜笑颜开的房东老奶奶,最后几乎是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他们。
裴清沅和季桐站在屋子中央,环视着周围齐全的家具,正打算一会儿先去超市采购些生活用品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面包店老板何世文的电话。
裴清沅略显意外地接起来,就听见何世文比他还意外的声音:“小裴啊,你在哪儿呢?”
裴清沅如实相告:“我刚搬了新家,在家里。”
“哦,原来你今天搬家啊!”何世文恍然大悟道,“那正好,你把地址告诉我,我给你把那个蛋糕送过来,顺便还能给你帮帮忙。”
那个蛋糕?
裴清沅与季桐面面相觑,疑惑地问道:“什么蛋糕?”
“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有个客人订的样子很漂亮的蛋糕。”何世文的声音里透着不可思议,“我当时还说要给你做个迷你版的呢,没想到用不着了——今天那个客人居然说这个蛋糕不用提货,是送给你的,给我惊了好半天。”
在旁边偷听的季桐瞪圆了眼睛,抢着问道:“何叔叔,是哪个客人订的蛋糕?他长什么样子?”
“桐桐也在啊?哦,我想想怎么形容,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
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就像是在街上到处都可以看见的老爷爷。
是从小就很疼爱宿主的爷爷。
即使宿主长大了,即使宿主的血缘被否定,爷爷依然会给他买生日蛋糕,就像小时候那样。
季桐看见宿主紧握着手机,垂下眼眸,很久没有说话,从阳台漫进来的金色日光,停泊在他轻轻颤动的睫毛上。
他想,宿主一定是在开心。
电话那端的何世文很细心:“……不过这个蛋糕很大,看着像是给聚会准备的大小,你今天有同学来家里一起庆祝吗?我怕你吃不完浪费,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
季桐又抢答:“有的有的,何叔叔也一起来呀!”
浪费,这两个字绝不可能出现在季桐和一群高中男生的生命中。
爷爷给宿主订了这么大的蛋糕,肯定是希望他能和新认识的朋友们一起度过这个很重要的生日。
半小时后,因为逃避写作业而聚在网吧打游戏的篮球队五人组,迅速出现在裴清沅的新家门口。
“哇,好大的阳台,我都可以在上面练球了。裴哥你一个人住啊?没有大人管着,真爽。”
“小裴你不够意思呀,搬家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我们,还以为你今天是抛下我们出去玩了呢!”
“桐桐今天的衣服好可爱!”
“听说有蛋糕吃,哪儿呢哪儿呢?”
在一片闹哄哄的说话声里,季桐对着眼前这群高高大大的免费劳动力露出一个纯真的微笑:“要先陪哥哥去买记生活用品,等正式住进新家了才可以好好庆祝。”
为表谢意,他踮起脚,往这群大哥哥手里挨个塞了一根造型可爱的棒棒糖。
于是一刻钟后,这群话多到不行的男高中生集体出现在了附近的超市里,人人嘴里都叼着一根棒棒糖,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背带裤小朋友乖巧地坐在银光闪闪的购物车里,裴清沅连驾驶权都没有抢到,直接就被付成泽推走了。
“走咯!”
付成泽兴奋地推着购物车,轮子在地面上划出咕噜噜的声音,簇拥在周围的其他人则扫荡着货架,仿佛在给自己的新家选购东西一样。
“卷纸得买个几大包吧?水要不要?咱们人多,拿得动。”
“你拿那么多可乐干什么,快放回去几箱!又不是你结账!”
“这款牙膏特别甜,我家就用这个,桐桐,你闻闻看喜不喜欢?”
“裴哥,吃不吃薯片?八口味量贩装,超值!”
裴清沅起初还有些不太适应地落在队伍最后,渐渐地,就被围在了中央。
他看看一本正经地指挥付成泽推着自己满超市跑的季桐,又看看身旁正拿着大包薯片尝试推销的篮球队朋友,应声道:“吃,买吧。”
他想,季桐肯定会喜欢的。
一行人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里出来,不知是谁炫耀起自己超凡脱俗的厨艺,于是互不服输的少年们又掉头进了菜场,今晚誓要在厨房里决一胜负。
等到傍晚时分,何世文提前下班,小心地拎着巨大的蛋糕盒从店里过来,按照裴清沅给他的地址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了一股神秘的焦味。
脸上沾着灰的季桐第一个跑来开门,一见到他,就发出了求救的声音:“何叔叔,你总算来了,快救救厨房。”
何世文探头往厨房里看,一群少年正手忙脚乱地在里面收拾残局,烧焦的菜在垃圾桶里散发着刺鼻的气息,锅底则正冒着化学实验般的灰烟。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把蛋糕放进冰箱,就得意地卷起了袖子。
“你们这群小伙子不行,还是得看我的。”
在球场上桀骜不驯的男孩们,这会儿都蔫了,老老实实站在一边,放弃了用惊世骇俗的厨艺在小朋友那里争宠的妄想。
何世文靠烘焙起家,也烧得一手好菜,他动作行云流水地收拾了残局,迅速洗菜切菜,窗明几净的厨房里很快传出了浓郁的菜香。
篮球少年们整齐地站在厨房外,一脸艳羡地往里看。
“何叔叔真厉害,肯定跟老婆感情很好,我爸说,要是能征服女人的胃,就等于征服了女人的心。”
“要是我以后也能做这么好吃的菜就好了。”
“没事,考不上大学咱们就去考厨师学校。”
季桐个子太矮,看不到里面的盛况,眼巴巴地朝宿主张开手臂,裴清沅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真香。”季桐悄悄咽了咽口水,小声嫉妒道,“星星是不是每天都能吃到何叔叔做的菜?”
裴清沅听着耳畔响起的稚嫩童音,忽然心念一动道:“我也可以学。”
记话音落地,他又很快补充道:“现在我们两个人生活,我可以周末自己做饭,在家吃更健康。”
季桐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之喜,连连点头,慷慨地送上连环彩虹屁:“软软是最好最负责的哥哥,你做的菜一定比何叔叔更好吃!”
裴清沅招架不住,微微别扭地移开视线,眼神里却带着依稀可见的笑意。
等到夜幕降临,从超市里搬回来的大堆东西,已经被妥帖地归置好,整个屋子不再显得空荡,有了家的气息。
客厅里蔓延着暖融融的灯光,在一桌子芬芳的菜香里,聚在一起为裴清沅庆祝生日的人们举起手中的玻璃杯,新鲜倒出来的可乐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干杯!”
“开饭!”
可乐过了三巡,在所有人期待的视线里,何世文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盒,将这个格外精致的蛋糕拿了出来。
蛋糕表面上裱着各式各样造型繁复的奶油花,栩栩如生,争奇斗艳,好像定格了一整个春天。
大家整齐地发出哇的惊叹,何世文得意道:“这是给小裴订蛋糕的客人指定的造型,店里的师傅完美还原了样式,要是让我给它起名的话,我觉得前程似锦再适合不过了。”
蛋糕盒上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生日贺卡,是裴怀山来订蛋糕的时候就留在那里的。
裴清沅轻轻地打开贺卡,上面的字迹笔锋锐利,与他的字有五分相像,却要遒劲得多。
[宁移白首之心,不坠青云之志。]
那是爷爷对他无声的期许。
灯光暗下,蜡烛亮起,在催他许愿的起哄声里,裴清沅闭上眼睛,认真地吹灭了蜡烛。
他希望自己能更快成长,这样系统就能在他很喜欢的人间停留得更久。
可以随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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