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天晚上邹峰还带着好笑好气的心情,那么到第二天结束的时候,他已经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了。

    不仅不好笑,而且,事态好像严重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回,逃跑的小白兔不只是打算当一切没发生过。

    她更像是是一夜之间灵魂穿越一般,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

    第二天早上,邹峰到达会议室的时候,宁筱曦和山青已经坐在昨天的位子上了。他经过两个人的位子,山青扬起头来跟他笑着打招呼:“邹大人,早啊!”

    而宁筱曦却连头都没抬,只专注而认真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好像一个入定的高僧一样。

    小姑娘面皮薄吧。邹峰这么想。

    那么就不要在这种场合里打扰她了。

    他含笑跟山青点了下头,走过了宁筱曦的身边。

    会议正式开始了。今天上午是头脑风暴讨论环节。

    四个高管,分别组织四个议题,而每隔45分钟,小组轮换一次主管和议题。

    邹峰组织的议题是:客户价值增长。

    这是他特意从四个话题里自己选的。因为这是b轮融资的重点,也是……宁筱曦团队的核心职责。

    他主持的第二轮,就是宁筱曦和山青的组。组里除了两个姑娘,还有一个技术人员和hr总监。所以很明显,讨论的输出主要是指望宁筱曦和山青的。

    但邹峰希望所有人都能积极参与思考,所以他上来就先丢出了几个具体问题:

    “你们的客户是谁?”

    “你心目中的客户价值是什么?”

    “怎么实现客户价值的增长?”

    山青:“公司的客户都是我的客户呀?我们团队就是让客户使用产品的体验更好更方便。怎么增长嘛……那自然就是,把服务做得更好。这点,得拜托技术部帮忙了哈。”

    说着,山青还冲技术部的那个组长夹了夹眼:“哎,昨晚上我们的专线又断了,搞到了大半夜!你们……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保证专线的稳定啊!”

    得,彻底跑偏。变成需求提交会了。

    邹峰心里无奈的叹息。

    技术人员说:“客户我不太懂,我是负责系统安全的。我觉得,通过技术升级,保护好客户信息安全就是我们创造的价值之一吧。公司的战略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一定支持到位。”

    得,这个是完全没有想法。

    邹峰心里摇摇头。

    hr总监:“我们的客户,那就是各个部门了。我感觉,b轮融资之后,公司对人才的需求一定会有变化。我看,我们需要设计一整套有内部逻辑的人才战略。”

    这个倒是很专业,可惜完全跑题了。

    邹峰微微一笑:“不急,人才战略这个议题,待会儿在翔宇那里你们会详细地聊到。”

    说完这句话,邹峰转过头来,终于磊落地把视线落在了宁筱曦身上。

    一个早上了,他们二人还没有过一次目光的对视。

    邹峰不是没看出来,就像在梅里那次似的,宁筱曦在故意地忽视他。而为了避免给她心理压力,整整一个早上,邹峰也刻意地一直没有看过她。

    现在,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这个姑娘了。

    ——这个姑娘,昨天早上在大庭广众之下,仅凭一眼凝望,就勾起了他心中那种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向往。

    ——这个姑娘,昨天晚上让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湿着头发守候在凄冷黑夜的甬道上,带着雀跃和彷徨。

    ——也是这个姑娘,昨晚,曾纯真撩人地在他怀中颤抖得像一只娇嫩的初生小猫一样。

    邹峰第一眼扫过的,就是她的嘴唇。

    他并非故意,只,这完全是男人的本能。

    但他很快抬眼,去看宁筱曦的眼睛。

    这一秒停顿快得,除了宁筱曦有感觉,其他人都不可能有任何察觉。

    宁筱曦并没有去接邹峰的眼神,她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沉默地走到了白板前面,翻开一张新的白板纸,拿起马克笔,开始在纸上写东西。

    邹峰眯了眯眼睛。

    一分钟之后,邹峰看出来了,宁筱曦画的居然是一个思维导图。

    她先把客户价值分成了两根树枝:“客户数量“,和”单一客户价值“。然后,在两个词之间画了一个”乘号“。

    接着,她继续把“客户数量”这根树枝,向下又分成几个了枝杈:每个枝杈标注上了一些关键指标,之间也用乘号相连。

    写完这一行,她又回到了“单一客户价值”树枝,向下写了几个主要的公司产品价值指标,在这几个指标之间填上了+号。

    最后,她在纸的最下方画了一个矩阵。第一行的几个格子分别写上了:新客户,老客户,流失客户。

    第一列则写上了:策略a,策略b,策略c。

    写完之后,她换了一支红笔,默默地在决策树里,圈出了几个重点指标。

    然后宁筱曦转过头来,眼神平静而清醒地看着邹峰,脸上居然还带着一个甜甜的职业化的微笑。

    她大大方方,清清亮亮地说:“这是我昨晚的思考框架,建议大家用这两个框架进行讨论,这样比较容易有迹可循,不遗漏重点。不过,我是新人,不见得了解公司具体情况,所以还是大家先说吧,最后再补充我的想法。可以吗?邹大人?”

    她平静清明的视线与他的视线交汇了三秒,稳定,清醒,平静而磊落,像是在礼貌地征得他的同意。

    然后不等邹峰回应,也不等他用眼神给予肯定,她就立刻转开了头,又把视线落回了白板——像是非常自信地知道,他一定不会反对。

    因为白板上,正放着她的底气。

    另外三个人都滑着椅子凑到了白板前。

    邹峰的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当然不会反对。

    这个结构,虽然不完整,也不十分严谨,却明白清晰地展示着宁筱曦的框架性思维体系,而且,不得不说,也涵盖了绝大部分需要讨论的要点。

    这个结构,并不是来自于昨天的会议内容,看的出来,——是她自己总结出来的。

    而这,应该归功于她长期的思索积累和她化繁为简的能力。

    要获得这种能力,并非一日之功,需要常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持之以恒的努力。

    邹峰秒懂这一切,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

    邹峰往椅子里一靠,眼神从刚才的温暖呵护,有趣期待,渐渐地变成了认真严肃。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在职场里,他见过宁筱曦的纯澈赤诚,也看过她的与人为善,了解她的勤奋努力,也明白她的困惑挣扎。

    他也知道,在山野结界中的她,是多么的柔软可爱,明朗灿烂,灵动调皮。

    她就像是一朵善变的云,随着风的方向,变换姿态,适应着身边的环境。

    但他忘记了,他还从来没有机会见识过,她真正赖以生存的底气和她真正引以为傲的东西——她的专业能力。

    带着山野中的记忆,他总是不知不觉地把她当成了需要自己宠溺保护的小白兔,但他怎么竟然忘了,她——同时也是一只聪明独立的猫头鹰。

    在宁筱曦的思维框架下,接下来的讨论,水到渠成。最后这个小组产出的结果,在邹峰心目中,打了80分,也是四个小组里的最高分。

    而且,这也是他做的最轻松的一组讨论。甚至都不需要他主动说话。

    ——每次山青跑偏,宁筱曦都会恰到好处地把她拉回来。

    ——每次陷入僵局,她又会貌似无意地通过一个问题,在大家的思维盲区当中打开一扇新的大门。

    ——每次出现争论,她总会提示大家根本的原则,想一想公司的愿景,那个我们出发的原因。

    40分钟之后,当这个小组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的时候,每个人都兴奋而满意,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写下来的东西中,几乎一大半都是宁筱曦的想法。

    因为——整个过程中,她似乎没有真的说过一句自己的主意。

    她甚至没有一句话,是用“我觉得,我认为”开头的。

    老江湖邹峰一直冷眼旁观,看着这条小变色龙和小猫头鹰,无声无息地将自己的想法,潜移默化地灌输进了小组每个组员的脑子里。

    整个过程中,他的情绪渐渐五味杂陈起来:既为她骄傲,又感到沮丧和郁闷。

    因为他看出来了。这是小白兔的新武装,新机甲,新身份。

    整整40分钟里,宁筱曦全神贯注,温和有礼,进退有距,言语有度。

    她并没有故意地避开邹峰。

    她甚至会在他提出建议的时候,与他的目光专注对视,认真倾听。

    也不介意在邹峰想写东西的时候,亲手递给他一支笔。

    或者自然而然地从他的手中接过一杯水和一张纸。

    甚至,偶尔不小心磕碰到邹峰的手臂,她会淡淡地说一声:“对不起。”

    邹峰的心里这一刻,宁肯她躲着他,对他选择性失明了。

    哪怕害羞地,疏远地,冷落地,生气地,恼怒地对待他,都好过现在这个样子。

    至少能说明,她心里是对昨晚有情绪的。

    而只要有情绪,邹峰便有突破她那条边界的办法。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怎么哄她,怎么逗她,怎么气她,甚至怎么……“勾引”她。

    可宁筱曦今天,偏偏如此淡定和平和。整个讨论中,没有一丝情绪,不论是欢喜的,还是恼怒的。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仿佛是用实际行动在告诉他,从今天开始,邹峰身边只有一个叫宁筱曦的陌生下属,再也没有那个叫“小溪”的,盲目依恋着“云骨领队”的姑娘了。

    不,她甚至没有想告诉他什么。

    她的态度更像是——“你谁啊?哦,路人甲……”

    小组总结的时候到了,几个组员才意识到应该请邹峰帮忙总结,都转过头来看他。

    一直沉默地坐在一边的邹峰终于起身了。

    他走到写满策略和想法的白板前,默默地把白板纸翻回到了第一页,拿起了笔:“你们的讨论结果非常好,我给80分,但是这些策略,如果不考虑一个因素,有可能都会变成0分。”

    说着,他在第一行的乘法等式后面加了一个乘号,写下了几个字:“风险与变化”。

    然后他用红笔在下面画了一个大大的零。

    把笔放下之后,他拍了拍手,没有看宁筱曦,说:“谢谢大家,休息一下吧。”

    宁筱曦:“???”

    “……”

    “!!!”

    这是犯规!

    这是耍赖!

    中午休息的时候,四个高管凑在一起汇总。

    陆翔宇:“人才的事情,确实是重中之重,这次讨论中,大家提出了很多问题。我看得花大力气抓一下。”

    邹峰一抬眼:“对,首先得给你请个管理教练。”

    陆翔宇:……

    陈铎生:“获客的问题,估计未来三个月还得继续加大投入。规模一上,转化率越来越低。长尾效应不明显。”

    陆翔宇:“我觉得那就不可能明显!长尾效应简直就是互联网第一大谎言!现在哪里还有免费的流量!”

    邹峰:“慎言,你要这么说,就没人肯给你投资了。”

    陆翔宇:……

    吴凡:“技术上,大数据也好,ai智能也好,想要转化成生产力都得首先场景够清晰。元宇宙这件事,真的发生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我们可以提前设想一下到时的生态。”

    陆翔宇:“我喜欢元宇宙这个概念,这不是和我们的‘人生充满更多可能’不谋而合嘛!”

    邹峰:“你现在是融资b轮,不是去元宇宙上市。仰望星空也得脚踏实地。”

    所有人:……

    陆翔宇蹿了:“不是!邹峰,你今天吃枪药了?怎么这么难伺候!”

    邹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出去抽支烟。”

    站在酒店吸烟区,真的把烟捏在手里了,邹峰又犹豫了。

    吸烟区就在通往温泉的甬道旁边。

    他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甬道深处的那个转角。

    那里,昨晚,在黑暗中,有个姑娘的眼睛里闪烁着无辜的好意,小声地对他说:“那个……少抽点烟。”

    她是那么善良和单纯,那一刻,是否也感受到了他的“邪恶”和“卑鄙”?

    他一直知道的,在她的心里,“邹峰”只是一个老板,是一名同事,是要敬而远之的“融资顾问”。

    宁筱曦那么聪明,想必早就看透了,他虽然不插手运营,但在这家公司里,他的权力和影响力千丝万缕,草蛇灰线,无所不及。

    所以,不论他日常对她多么亲切,也不论他周末多么的放松,她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个职业边界,绝不越雷池一步。

    这一个多月里,他们俩人在职场当中,确实越走越近,她也确实越来越放松,偶尔,甚至会多说几句话,甚至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了。

    但连宁筱曦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她的那些情绪,她的脆弱,她的挣扎和迷茫,每一次,都是暴露给云骨的,而不是交托给邹峰的。

    ——要么是因为,他在那一瞬间像云骨。

    ——要么是因为,在那一瞬间,她把他看成了云骨。

    那个叫云骨的领队,是她用生命信任的人,也是她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付出去的对象。

    也因为如此,邹峰在这一个多月里,终于慢慢地意识到,自己在梅里,在香格里拉,在那个告别的夜晚,错失的是一个多么宝贵的机会,放手的又是一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东西。

    所以,昨晚,当他下定决心要拥她入怀并一亲芳泽的时候,他才下意识地利用了云骨的身份和那份属于云骨的回忆。

    那一刻,他赌的就是,那些宁筱曦与云骨之间的遗憾,是他唯一攻破她防线的机会。

    他,赌对了。

    赌对的结果是……

    是什么呢?

    哦,对,是他,现在站在这里,他妈的跟个傻逼似的,在吃自己的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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