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台出发,还要再上升200米左右,才到次丁垭口。

    江离和筱曦在给彼此拍照。两个姑娘坐着,站着,跳着,拍的不亦乐乎。

    江离:“这张,这个角度,景深不够,再来一张。”

    筱曦:“啊啊,差不多行了,大摄影师,一个手机照片,还什么景深!”

    江离凑上来:“你现在的感觉特别好,比前几天自在,松弛。让我多拍几张。”

    筱曦挤着眼笑:“你今天也很松弛。果然是身心愉悦……”

    江离的脸苦了:“他可真黏人。没见过老驴这么不上道的。”

    筱曦:“呦,你这是要始乱终弃啊。昨天还小狼狗呢,今天就要求人家当老驴啦。”

    江离转移话题:“啊。说到昨天,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怎么看今天一领的脸就跟奶日顶卡冰川似的。他手怎么伤的?”

    筱曦:……

    半天才不情愿地招供:“我连累的,结果还被他教训了。”

    “呦。”江离瞪大了眼:“给他脸了,他还敢教训你?他也就欺负你是小白,他敢教训我一下试试?”

    筱曦咬咬嘴唇:“江离,你觉没觉得,云骨他,和山猫不太一样?”

    “啥意思?”江离没明白。

    “就……他说话的方式,腔调,和逻辑——特别不像个成天呆在大山里的人。他对队员,也不像山猫那样,那么怕被投诉。他什么话都敢说。还敢骂人。”

    江离立刻急了:“他骂你了?!”

    “没。倒是没骂我。”筱曦讪讪地,然后压低了声音:“他昨天骂绒线帽是傻逼。”

    江离噗嗤乐了:“那姐姐可不就是个傻逼吗?哎呦,我还真对他刮目相看了,好像他也没那么烦人。”

    得,这个天,算是彻底聊飞了。

    几米外,山猫的手台里闪过了电流的呲啦声,紧跟着传出了云骨清冷低沉的声音:“山猫,到哪儿了?”

    山猫的手台就别在背包背带靠近肩膀的位置上,他转了转头,按住手台:“到观湖平台了。”

    “你带了几个人?”

    “四个人,江离,筱曦……”

    呲啦。

    “快点儿,10点半了,11点必需过垭口。”

    一片静默。再无声响。

    这人,隔着手台都好像能让人看到他严厉的眼神和冷硬的脸。

    山猫无奈地起身,开始招呼后队仅剩的几个人:“走了,走了。后面还有个大陡坡呢。”

    陡、坡……

    还……大?

    除了江离,所有人的眼神都发木了。

    江离看了筱曦一眼,发现她垂着眼,手上拿着一根草在转,表情很平静,但听到手台里的声音时,草芥在她的指间停了一下。

    江离太了解筱曦了,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要是真好奇,我找机会问问山猫云骨的背景。”

    筱曦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我不好奇,你也别打听,是你自己说的,户外不要随便打听别人的背景,不礼貌。”

    说完,背上了背包,转身默不作声地开始往上走。

    江离:……

    嘿,臭丫头片子,在这等着我呢!

    半个小时后,筱曦站在了那个大陡坡的脚下。

    脑海里一群乌鸦飞过,连筱曦的内心都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脏话;“哎呦我擦!”

    这哪里是个陡坡,这,这分明是个猝不及防的峭壁啊!

    青藏高原的大部分垭口,都在海拔4500米以上,而且几乎所有徒步的垭口上都摆放着玛尼堆,拉着经幡一样的风马旗。

    从下面望上去,那串成一线的风马旗,七彩斑斓,迎风招展,猎猎起舞,就如飘扬在云端天际一样。

    而筱曦和风马旗之间隔着的,是一面六七十度,看上去几乎直上直下的山崖,黑色的碎石间,一条马帮踩出来的泥泞小路,以之字的形态蜿蜒而上。

    筱曦仰头,仰头,再仰头,戴在头上的冲锋衣帽子啪啦一下从后脑勺滑落了下去——才看到垭口的顶端。

    筱曦欲哭无泪了。

    她已经在海拔4000米以上,走了四个小时了,一直在爬坡,仿佛没有尽头。就在体能和氧气都消耗殆尽的时候,却要面对这样一个拦路虎吗?

    一瞬间,她脑子里浮现的是各种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和短视频里常用的那个著名影星表情包:怎么又来了?还有完没完了……

    这一刻,就,真想躺平啊。

    可是,她连可以躺平的地方都没有。

    这一刻,就,真想算了吧。

    可是,算了吧的这个选项在此时此刻压根儿不存在啊。

    鬼使神差的,一句话从脑子深处钻了出来:

    “老驴们最尊重的,不是登顶珠峰的人,而是那些离登顶仅有一步之遥,却决定下撤的人。”

    宁筱曦突然明白了——原来当人生在一条路上走到极致的时候,连放弃都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

    因为下撤的代价和风险,其实比咬牙登顶大多了。

    那些选择放弃的人,和登顶的同伴一样,已经走过了所有的严寒风雪,陡壁险滩,绝境低谷。

    在旅途中,他们一定也和筱曦一样,曾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坚持住,再忍耐一下,别人能行,你也可以。

    经过这些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弱者或者懦夫?怎么可能没有目标和规划?怎么可能不够努力和坚持?

    可是,他们一定也明白,什么叫壮士断腕的悲壮,什么叫向死而生的勇气。

    她好像,也有点明白了云骨为什么没有走完鳌太

    ——那场大雪,就像这座垭口一样吧。

    那天晚上,宁筱曦没有继续追问,是因为她莫名其妙地觉得,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云骨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

    既然是万不得已,那就不要追根究底。

    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的了解了这种万不得已。

    这是绝地。

    如果你走不出去,翻不过去,就只有死在这里。

    你逼着自己翻过去了,就会思考这一切——是否已经足够。

    这样绝处求生的经历,其实就已经是走入大山的全部意义了。

    是否走到终点,真的没有关系。

    因为,山连着山,没有尽头。

    它们就在那里,哪儿也不会去。

    你来过还是没到达,它们根本不在意。

    原来徒步,征服的从来不是群山,而是自己。

    这一切想法,如顿悟一般,只一瞬间就划过了筱曦的脑海。

    她立刻摒弃了脑子里的杂念,想,这座垭口,不就像……高考吗?管你愿意不愿意,熬得多辛苦,每个人都必须走一遭。

    既然是必须,那就别废话了,走吧。

    走不快,还走不慢吗?

    筱曦紧紧身上的包,迈出了第一步。

    …………

    垭口之上,云骨正俯瞰着后队的进程。

    在五六个各色冲锋衣小蚂蚁中,他一眼就准确识别到了宁筱曦。

    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始祖鸟入门级冲锋衣,泛着崭新的光泽,阳光下,那个身影纤细而脆弱。

    垭口的视野非常好,晴朗的天空下,一眼可以看到几十公里外,所以云骨看到筱曦一直没有停地走过缓坡,草甸,碎石,停在了垭口下方。

    这还是她第一次高海拔徒步,也应该是她第一次面对垭口。

    翻越垭口的震撼,是所有小白最难忘的经历。

    云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翻过的垭口在落基山。那一次,当他登上垭口顶端,望着满目夕阳余晖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成就感一点都不亚于收到斯坦福录取通知书的骄傲。

    也是那一次,他就爱上了徒步,从此,再也没有停下过脚步。

    垭口非常难上。

    在这里,宁肯慢不能站的原则已经不好使了。没走出三步,筱曦就得停下来休息。

    这一刻她突然感受到了自己体能的极限。

    ——当明知不能打破的原则铁律都已经没有能力遵守的时候,这,一定是把自己压榨到极限了。

    筱曦曾经以为,只要够努力,人是没有极限的。

    她每天都可以比昨天再多做一点,从来没有觉得碰到过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

    ——如果没有办法解决,那么就是自己想的办法还不够好。

    ——如果应对不来,那么就是自己找的资源还不够足。

    ——如果坚持不住,那么就是自己还不够努力和坚强。

    可是,今天她才发现,她之所以这么想,那只是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真的面对过极限之外的情况。

    正如云骨所说的,她从小到大的环境其实都是围绕着她的安全与便捷来设计的。

    甚至她在工作中的成长,都是公司精心设计好的。

    从管理培训生,到成为业务骨干,从带一个人,慢慢发展到管理十个人,从初级管理者,到进入高潜培养计划。

    ——每一步,都只提升一个方面,每个方面,都只提升不多不少的那一点,给一点挑战,却又是你跳一跳就能够到的目标。

    她就如一块拼图,被人左拼一块,右拼一块,拼成了一个他们想要的图案。

    她就像一朵温室里的花朵,只要看着眼前的挑战和目标就行了,根本无需操心阳光,雨露,和温度。

    原来,她一路的成长,不是因为她目标明确啊,那些目标,其实都是别人硬塞给她的。

    筱曦一步步地走,喘着一口口的粗气,心里好像渐渐地明白了:她的困惑,她的迷茫,原来是因为——她并不喜欢这个被别人拼凑出来的自己。

    她想要走自己的路,决定自己的方向,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哪怕那里,山高路远,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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