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文渊阁。

    皇帝坐在案前,脸色阴霾。吴公公站在身边,低着头闭目养气。

    首辅王居安领着几位阁老坐在一侧,大堂之中从左到右依次站着太子李治仁、兵部尚书韩世成、内务府副总管闫明和史上最年轻的户部侍郎余钱。

    “说一说吧。”

    皇帝看着闫明。

    在场之人都是人精,陛下让谁先开口,夜谈的立场已经定下了。

    “禀陛下,今日巡城司内城纵马,险伤八宝铺跑帮祖孙二人,被燕北王府侍女流朱所救,流朱负伤较重,跑帮祖孙二人朝巡城卫磕头求饶不止。侍女流朱要求巡城司金盔罗狄赔付跑帮损失,未果,罗狄暴起伤人,我府少卿俞明欢巡典少府时路过城门,救下侍女流朱。少卿以巡城司金盔罗狄为军中之人,内城纵马伤民为名,触犯束伍令第十三条,当笞八十。

    闫明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俞明欢笞七十,罗狄身死,再笞十!后令其余巡城司一行,向祖孙二人磕头赔罪!”

    闫明一五一十的讲完,微微垂头,不敢正视皇帝的眼睛。

    良久,

    “这巡城司金盔罗狄,就是兵部侍郎罗池的儿子?”

    兵部尚书上前一步,躬腰作揖。

    “回陛下,确为罗池之子。”

    皇帝脸色突变,一扫手肘推翻了案上厚厚一沓折子,怒笑道:

    “朕还以为他罗池有天大的冤!一大帮子趴在皇城门口,跪谏?让他们死谏吧!”

    兵部尚书韩世成赶紧下跪。

    “陛下息怒!”

    “哼!你就跪着吧!”

    吴公公端来一盏茶,陛下喝了一口,望向文渊阁首辅王居安。首辅起身绕过案牍,走到堂中几人前面。

    “巡城司金盔罗狄目无军法,跋扈至极,当笞八十。”

    皇帝的面容稍稍平和了一些,望向太子李治仁。

    “太子,你如何看。”

    李治仁也走上前一步,缓缓道来。

    “父皇,罗狄目无法纪,理当受罚。可儿臣以为今日所生事端之根源不在巡城司。

    李治仁悄悄看了一眼父皇,见他没有表情,继续说道:

    “今日之事,起于文书一说,文书乃是税法改革的重要一环,由户部侍郎余钱大人所提倡,余大人在江南道期间,整治商贾劣行,追缴流失税银,其关键点在于规范二字。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适用于朝廷百官,更适用于平民商贾。文书将商贾们登造入册,方便户部清查,从小来说减少交易之乱像,往大了说稳定市集之繁荣。

    “跑帮也好,巡城司也罢,任何新法的施行必然要经受磨合,而非制造矛盾。儿臣耳闻,金盔罗池并非伤天害理之辈,内务府少卿出面以后,罗池先后两次赔偿跑帮和侍女,罗狄惨死,虽在当时逞人心之快,可长久来看,必然加深了巡城司与跑帮之间的矛盾,形成对立局面。

    “儿臣以为,变法冲突难免,当政者应循循善诱,在一定程度内忍受官民相侵,久而久之,方可法成。此番事件之中,儿臣看到的却是藩王之子的倨傲,仰仗父辈功德,越俎代庖,恣意妄为,不识大体,不顾民生,以武犯禁!一个远在京城的藩王之子尚且如此,那些藩地上的王爷家眷可想而知。

    “儿臣以为,当为巡城司金盔罗狄昭雪,剥去俞明欢世袭罔替资格,子债父偿,免去燕北王俞煊威武大将军职务,派遣节度使、刺史就往藩地。”

    太子李治仁一口气说完,观察着父皇的神色。

    皇帝沉默少顷,竟是笑了起来,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回桌上,手指轻轻颤抖。

    在场所有人见陛下笑了,不再如刚才般严肃。趁陛下沉默的功夫赶紧见缝插屁。

    “太子针砭时弊,一针见血,钦佩钦佩。”

    “太子继得陛下衣钵,大禹之福。”

    “太子不愧是太子,站得高看得远。”

    “师从首辅大人就是不一般。”

    “哪里哪里,是太子聪慧过人。”

    “尚书大人御下有方,令人佩服哦!”

    “余侍郎真乃为国为民”

    “”

    闫明反正也没听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在这一片祥和的场景里,唯独吴公公满头冷汗,汗流浃背。

    皇帝李元渊声音如沐春风。

    “各位爱卿也是这般看的吗?”

    “臣附议!”首辅大人跪了下来。

    “附议!”兵部尚书就没起来。

    “”

    屋子里的人跪了一大半,剩下闫明不知道附不附议。

    “很好很好。”皇帝把茶一饮而尽。

    片刻宁静。

    忽然暴起!

    茶杯朝太子脚边狠狠一摔!

    啪!

    “都给朕跪下!”

    闫明心中一惊,又咋了?我没附议我也要跪阿???

    这皇帝啥都好,就是喜欢让人下跪!

    一屋子人遭此惊变,恍了下神,齐齐匐身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威严尽显,缓缓开口道:

    “太子说,余大人在江南道,实行税法改革,江南道富庶,繁荣。可是朕看来阿,

    “江南道不是你们治理才富庶!不是因为你们的税法才富庶!

    “江南道的富庶,是风调雨顺没有灾荒,是百姓富足没有流民!是那块儿地好!大禹自一统以来,多少老百姓往那儿走阿!抛家弃子背井离乡,一生都扎在那了!他们阿,是一群为了给家里妻儿活条命!为了让尊长吃口饭的本本分分的老百姓!不是为了让你们这群当官的整治!

    “你们以为,把江南道那套搬过来,放到天下去,就都能一个样了吗!?

    “你们以为,税法一施,文书一卖,老百姓就为你们歌功颂德了吗!

    “老百姓骂断你们的脊梁骨阿!!

    “好一个忍受官民相侵,你们可知道,在大禹朝之前,蛮夷占了中华腹地,他们也颁法令阿!村子里的人结婚,女子头一夜要送去蛮夷子床上阿!这法令也算法令吗?也能久而久之方可法成吗!?颁什么法令不法令!是欺负老百姓不识字吗!

    “朕的祖宗,揭竿而起阿!

    “朕的大禹朝阿,立国三百零四年,试问各位人中龙凤,这史上有多少超过三百年的王朝!?都说大禹同德皇帝中兴,朕看来阿是积重难返,风雨飘摇!文圣出世,还有帮士子们愿意相信朕,可你们这帮当官的,百姓哪个信你们!你们一张嘴,他们就喂饭,你们一伸手,他们就拿钱!他们不是怕你们敬你们阿!他们是在忍阿!

    “忍得到明君就盼个明君,忍不到明君就盼个霸王!

    “你们不拿贪官开刀!不拿奸商开刀!不拿冗沉的吏治开刀!你们先拿老百姓开刀?!

    “是阿!是阿!贪官有权,奸商有钱,小吏难缠!那金盔有当兵部侍郎的爹!罗池有你这个当尚书的老师!到了你们这啦!这文渊阁的大堂之中阿!还有你们这群狗官们官官相护阿!

    “还是老百姓好欺负阿!老百姓有什么,老百姓有条命阿!”

    皇帝胸膛起起伏伏,怒视众人,终是颓然的坐回了椅子。

    这位英明一世的皇帝,通宵勤政如家常便饭的皇帝,勤俭到二十年不换一件龙袍的皇帝,爱民如子称农夫为先生的皇帝,看着面前所谓的国家栋梁,后起之秀,还有他的接班人,突然觉得,烂了!

    大禹烂了!

    百姓被羞辱到天子脚下了!他们还想着削藩,想着权力,想着党派,想着阿谀!

    朕心累了。

    皇帝只觉得喉咙一甜,又把血咽了回去。吴公公已是泣不成声,看着面前陛下颤巍巍的背影,只愿他春秋鼎盛,长命百岁。

    皇帝背靠龙椅,仰面看天,轻轻道来:

    “京中凡办文书者,银两悉数退回。鼓励商贾登造入册,月入不足十两者免税,不足五两者,由户部核查予以补贴,银款从内库出。

    “免去巡城司将军职务,暂由城门司将军兼任。

    “兵部侍郎罗池年事已高,恩准还乡。

    “巡城司金盔罗狄领头扰民伤民,因其身死,不做追究。同行者笞四十,明日午时内城门自领受罚。

    “京兆尹不分是非,不作为,革职查办。

    “内务府少卿俞明欢挺身为民,持心公正,处事正直,因其失手杀人,功过相抵,不予赏罚。

    “文渊阁首辅诲人不明,罚俸一年。

    “兵部尚书不查实情,包庇下属,罚俸一年。

    “太子禁足东宫读书半月。

    “户部侍郎念其有功,留任观察。

    皇帝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念及威武大将军燕北王俞煊军政操劳,特任河东道刺史、节度使两人,辅佐其政。明日早朝由首辅、兵部尚书举荐。

    “朕教子无方,子债父偿,颁罪己诏,悬于文渊阁。”

    说完,皇帝无力的挥了挥手。

    “吴公公,朕累了,带朕走吧。”

    吴公公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

    是夜,

    皇城寂寥如深秋,月色皎洁如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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