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等雅间的几案上都放着成人巴掌大小、折起来的小册子,封面便是三个大字“节目单”。
而上面第一个节目是一个叫“贺新春”的歌曲,看单子上描述,普普通通,并没有多吸引人,可真演出来却不一样了。
那位宣称“第一届新春晚会正式开始”的年轻男人高声说道,“第一个节目《贺新春》,请大家共赏!”高台前方巨大的遮挡住人们视线的红布被缓缓拉开。
台上竟出现了一头泥牛,须发尽白的老农挥着鞭子,甩出了响亮的一声,比鞭声更响亮的是他的嗓子,“贺新春咧——”
随着他的这一声,围着泥牛的中年男人、包着头发的妇人、卷着裤腿的少年、拿着柳条的少女,以及追逐打闹的孩童,俱都齐齐唱道,“贺新春咧——”
他们唱着庆贺新的一年到来,祈愿这一年风调雨顺人太平,祈愿这一年多收两石粮食,叫家人吃个肚儿圆,叫爷孙吃上肉汤、汉子修间新屋、娶回来的媳妇能有余钱扯两尺布头……一家人团团圆圆,待明年再齐贺新春!
词儿并不多么华丽,反而极尽简单,通俗易懂,耳熟能详,曲调也不多变,台上唱着,台上听一遍,就能跟着哼上一哼。
来看晚会的有许多普通百姓,他们就喜欢这样的歌曲,风调雨顺人太平就是他们最大的祈愿,能年年团圆贺新春就让人欢喜不尽。
满场叫好,掌声雷鸣,便说明这第一个节目的成功。但有人不这么认为。
刘跃就暗暗道,什么修屋扯布?真是登不得大雅之堂!一边又疑惑,“声音怎么传过来的?从台上到他耳边竟能如此清晰!”
让他疑惑的东西可不止这一个,第二个节目是皮影戏,那卢二郎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竟然让白幕布上的皮影比人好大!
“一定是其他商人想出来的!一定是!”刘跃再三说服自己。
比起他想东想西,满心盼着出点事,其他民众的注意可就在故事上了。
“话说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
“这是什么故事?怎么是个猴子?哎,石头里还能蹦出猴子来?”
也有人认出说书人,“这是王婆子的声音!”
随着那叫孙悟空的猴子拜师、下山、到东海龙宫借兵器……满场人除了说书人的声音、不时的鼓乐声,再无人说话,俱都全神贯注盯着那白幕布,上面那道身影,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手持如意金箍棒,端的一个威风凛凛,神采飞扬!
“好!!”尤其是小孩子们“啪啪”拍得手都快烂了!
而后又有杂剧、武戏、杂耍、小唱……一个接着一个,教人目不转睛。
到夜色渐深,忽见高台上换了宫灯,更有一盏盏宫灯从远处飘来,待到近处,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个宫装丽人。她们将宫灯放在高台边,一盏盏精致的宫灯便将高台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这白昼中,一个神仙妃子般的美人从幕布后飘然而至。
该怎么形容这个美人?她头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却是人比花娇,一出场就叫满场的人挪不开眼。
什么叫珠圆玉润?什么叫肤如凝脂?什么叫国色天香?这就是啊!
“杨妃在世也不过如此罢……”
一直到舞蹈结束,还有人恋恋不舍,“京中竟有如此美人?”
这人还往台上看,试图再看看美人的身影,却见台上忽而一黑,所有的灯笼倏忽间都熄灭了。
“怎么回事?不会是出差错……”
怀疑的话还没说完,仿佛从天边传来一道琴音,若隐若现,清冷而高远。
一道光照在台上,幕布上突然出现一道纤弱的身影,她轻轻摇摇穿过幕布上的月洞门出现在台上。
怎么和从画上下来似的?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看清这人的模样,更是大惊!
发髻微垂,斜插两朵桃花,纤细病弱……这是——
婵娘?
饶是很多人想过那扮婵娘的青楼女子是何模样,如何扮演,可当这么个人站在面前,那神态,那身姿,甚至连走路姿势、一步三喘的动作,都叫人一看便不由道,“婵娘!”
台上的人明明和蜉蝣先生那幅《思乡》上的婵娘长得不一样,可她们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一致,这就是活生生的书上走下来的苏婵娘啊!
一干书迷几乎挤在窗口,痴痴看着,听着,待到一首《思乡》唱完,婵娘似是不舍,又似是身子撑不住,扶着树干,懒懒地瞥过来,只一眼,便叫人觑得这位孤傲清高的女子眼中的愁绪,以及对幼时江南的思念。
琴音越来越缓,台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雾,雾越来越浓,婵娘歇息好,缓缓而去,越走越高,竟好似回了天上。
她的身影消失前,回头看的那一眼,无波无澜,又仿佛蕴含着无数的情愫,叫众人不免叫道,“月上仙!莫走!”
琴音终于停止,却响起另一道乐声,乐声中有人唱了起来。
曲调凄婉,歌声痛惜,唱尽了《胭脂记》里无数的遗憾与惆怅,教人怎么不泪流满面?
这个悲伤的时刻,也只有和卢二郎在一处的商人们关注点不同,“二爷啊,您可真是有本事!咱们都是一个商会的人了,您看您也能和我们透透底儿,这人还真飞天上去了?”
卢二郎打哈哈,“看着机巧,其实就是些杂耍把戏,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其实就是取了个巧……”另一个雅间中,卢飞鸟正和侄子侄女解释,“光影和角度问题,又有烟雾遮挡,观众隔得远,看不见暗处的绳索,才以为‘苏婵娘’飞了起来……”
在他们隔壁,左家四人迟迟未能回神。良久,左夫人擦了擦眼角,“那后面的曲子叫什么?”
左二娘眼眶也红了,她拿起桌上的节目单,“《芙蓉曲》,唱的就是书里的女子们……”。
左大郎微微一叹,“‘婵娘’若真回了天上也是好事,做一个干干净净的月上仙,总比大厦倾倒,和其他女子一样零落成泥好……”
“哥!”
“好好好,我不说,”左大郎道,转而打趣左老爷,“爹,您还满意吗?还用得着儿子投信谴责吗?”
“去!”左老爷没好气地瞪了一眼他。
而在乙等雅间中,不时有呜咽声传来。
“呜呜呜呜……”
刘跃他们雅间,一帮人捶胸顿足、哀叹伤怀,又叫婵娘,又唱《芙蓉曲》。可惜他们五音不全,唱得实在不堪入耳。
刘跃整个人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觉得这就是他的月上仙,这首词唱得实在太和他的心境!
婵娘和孙玉郎明明是天定良缘,却不能终成眷属,与他和表妹多么相似,同样是表兄妹,他们亦是相知相许,可偏偏有卢三娘横在中间,让他们无法在一起。
由人及已,叫他心中怎么不更加痛惜?
可另一半的他又气急败坏,怎么能演得这么好?怎么能演得这么像?那女子明明是个青楼女子啊,应该演砸让大家气愤,让大家当场闹起来,这么多人,再闹出点乱子,卢二郎就得脱一层皮!
不过任由他心里怎么气急败坏,在所有登场人员再次登台,合唱什么《难忘今宵》,满场人都拍手附和中,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
这个新春晚会成功了,且必将叫人念念不忘。
东南西北四个门重新打开,带着红袖章的伙计们引着一排一排的人出去,井然有序,丝毫不见一点乱子。
刘跃彻底失望了,这几日京城没有宵禁,同行的几人兴致满满,还要去街市逛逛,刘跃却没心思了。
他心情复杂、惆怅满怀地回府,刚到府门,正碰上他爹刘老爷回来。
刘跃忙躬身行礼,“爹。”
刘老爷心情颇好的样子,脸上带笑,摆摆手叫起,“也去城外看晚会了?”
也?“爹也去了?”
“同僚相邀,便一起去看了看……”刘老爷示意他跟上,边走边道,“这场晚会颇为成功,那些个节目有新意,又雅俗共赏,只怕明儿京城就要传唱了。”
“听说那所谓的京城商会都是卢二郎拉起来的,晚会也是他主导,几千上万人,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容小觑啊这孩子!”
刘跃听他夸赞卢二郎,心便提了起来,果然就听他爹接着说,“卢家有他,也算撑起来了,他一向疼他妹妹,将来就是你的助力……你年纪也不小了,早日成家也好立业,过了年,就叫你母亲准备亲事——”
“爹!”刘跃着急地打断他,在刘老爷不悦的眼神中,忙道,“爹,儿子想先科举再成家,不想被这些事打扰……”
刘老爷脸色稍霁,“胡闹!成了亲也好叫你祖母安心,你娘子有你祖母你娘管着,你自读你的书去,不会叫人扰了你!”
“可……”
“就这么定了!”
不……不行!他绝对不能娶卢三娘那个恶毒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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