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狐疑却忍而不发的高应怜送回学校前,高瞻叮嘱她不要想太多,思忖了片刻,他又简短道:“我跟旬安发生了些矛盾,当然,问题不大,所以你不要担心,专心考试就好。”

    “阿怜再想脑子要不够用了。”高瞻故作轻松道。

    高应怜笑着答应,任由哥哥将她鬓边垂落几缕的头发别在耳后,心里却在想:那为什么要在旬安姐暂时去洗手间才说这话呢?

    高应怜的考试明天才能结束。

    高瞻迫切得今天就要回家,打算明天下午再跑一趟来接妹妹。

    再者,思及严旬安会跟着他一块回去,与其到时三人同行同住,可能有些事情会漏泄,又或者严旬安突然不痛快了会让妹妹为难,不如现在两人回去,兴许严旬安没待一会就腻了然后离开。

    此时,严旬安正不忿着。

    驶向县城的车里,两人还是相对而坐。

    严旬安等了高瞻半会,他竟还不过来道歉,窗外那些破破烂烂的马路、街道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远瞩。”

    高瞻转头看去。

    严旬安双手抱胸,“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高瞻投去了疑惑的眼神,严旬安霎时噎住。

    敢情他完全不知道他错在哪。

    “你——”

    严旬安顿住了,要说他错在哪,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疏忽她还是否定她?

    这像是乞求父母关爱的渴爱孩子一样,幼稚又可笑。

    严旬安不愿如此卑微,所以又沉默了。

    渐渐的,从县城过渡到村里,路上的景色换成了大片大片黄金色的稻田与菜畦,各种各样的形状的树木,经过铁路道口,红灯闪烁,噔噔噔的响,防护栏落下。

    一头牛堵住了严旬安那头窗外的全部视野,牛身沾满晒得干裂的腥臭泥巴,疲倦的牛的口涎,像蜘蛛网一样拉扯着嘴,又无可奈何的垂落在地上,随着牛摇摆着头赶苍蝇的动作,又被甩在脸上,反正无论如何都流不尽似的。

    严旬安嫌恶的移开眼,瞥见高瞻那边一个大婶吃力的蹬着装满稻草的三轮车,戴着缺角的草帽,脸很黑,高瞻似乎认识她,面上犹豫,最后还是没有降下车窗与之打招呼,大婶却突然朝高瞻咧出了一口大白牙,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哦,这大婶是在跟严旬安那边赶牛的大伯说话,隔着这辆引人注目的加长车。

    加长车附近的人不止日常唠嗑如:晒了稻谷没;自家田里的玉米已经摘了,要玉米杆的可以去收。还有或有意无意或光明正大的讨论这车。

    似乎是通过这种方式就能了解到这车的主人与来历。

    一直到家门口,一路引来的议论纷纷,路口树下的阿婆阿婶已经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传播出去了——高瞻带了个非常漂亮又有钱的女朋友回家住!

    高瞻早就知道这次回来会有这样的“效果”,就算没有这车,严旬安本身就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更别说她于他的身份。

    严旬安跟着下了车,看到他呆立一小会,福至心灵,让钟鸣把车开回去。

    钟鸣刚想提出他要贴身保护她的话,严旬安却直接让他滚远点。

    见高瞻神色愈发不佳,严旬安稍微收敛了一些,提点道:这里偏僻又小,不会有什么意外,何况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他住,车太惹眼会给高瞻找来不必要的麻烦。

    严旬安挺着胸膛,自以为很耐心对待钟鸣了。

    钟鸣无奈退让。

    直到看着高瞻与严旬安两人拨开石子路旁一些野蛮生长的花草,进了院子,关上门,高瞻站在栏杆外朝他挥手道别,钟鸣回应之后才离开。

    院内荒凉又茂盛,没有太多的人的痕迹,几乎全被植物所占领:蓝紫色的桔梗,素雅的百合,星星点点的栀子与茉莉等开得烂漫,石榴,龙眼,菠萝蜜也在结累累果实,浓荫下稀稀疏疏躺着被风吹雨打掉落了的一些小果实。

    严旬安再次摘掉头上的树叶,愤愤抬头看向番石榴树,真想把它砍了。

    她又看向门口。

    高瞻没有急着用钥匙打开门,而是细心的将脱落一角的门神年画粘好,做这个过程中,他整个人有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宁静与落寞,神情是虔诚、怀念的。

    甚至连在烈阳中脚下的细长影子也透着淡淡的哀伤。

    “远瞩,太晒了。”

    严旬安开口打断他的悲伤,如若不再采取一定措施,他的悲伤似乎是无休无止延续下去。

    高瞻回神,终于开了门。

    细微的灰尘见了天光。

    严旬安手在鼻子下挥了挥,皱眉将这个不大的空间一览而尽。

    发黄的墙壁上贴着很多更加黄的奖状: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一等奖等,经年累月,两者似乎合为一体了。

    厅中的各个家具都很陈旧,挂钟准点吐出布谷鸟报时,电视款式老旧而笨重,淡蓝色的蕾丝沙发罩布大概是洗得次数多了表面泛白……但依然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家具被保养得很用心,齐齐整整,干干净净。

    “你的房间在哪?”

    严旬安见高瞻看着眼前一切发呆,又忍不住出声。

    高瞻领着严旬安往二楼走,行李箱被她抢了去。

    以他目前的情况无法负荷沉重的物品。

    严旬安注意到狭窄的楼梯的墙壁上有笔触十分稚拙的一家四口画像,其实就是四个手牵手的简笔小人,右下角是苍劲的落款:阿怜绘于20010103。

    这应该是高瞻的父亲的字迹。

    即便再如何自我自私,严旬安也有基本的分辨能力,对日夜相处的高瞻的性情温良与注重家人朋友的品质更是深有感受。

    她之前翻看过高瞻的相关资料,他的父母皆年少失怙恃,但二人都坚强健全的长大成人,并真诚的工作、组建家庭,他们性格良善,处事周全,且永远对生活充满着美好的希冀。

    高瞻之所以成为高瞻,成为严旬安不愿放手的高瞻,他父母的影响深厚。

    从这能被保存至今的小儿涂鸦与落款中,严旬安感受到了高瞻父母对他们的疼爱与浓厚而融洽的家庭氛围。

    “这里。”

    高瞻推开房门,回头看向严旬安。

    小小的房间。

    一眼就能看尽。

    除了床,就是带书架的桌子与一个小小的衣柜。

    高瞻开了两边的窗透气,转头看见严旬安从书架拿下了一本王尔德童话书,翻开起了其中夹带的笔记本,神色莫名,鄙夷道:“你的字真丑。”

    高瞻现在心情不是很好,没有与她争辩那是他小学三年级时做的笔记,只是点了点头,说:“给我吧。”

    严旬安却不肯,转身继续赏玩。

    从笔记中可以看出,这书是高瞻买来给他妹妹当睡前故事读的,但后来他发现其“童话性”不强,各个方面都过于现实:奉献出自己一切的快乐王子雕像被推倒,为爱情歌尽生命的夜莺死不得其所,做错事后改正了的星孩因磨难太重只活了三年,这些都不适合彼时天真善良的小阿怜,所以他便留着自己看了。

    他阅读习惯很好,读书认真,会抄录自认为不错的句子,写感想,也会提出疑惑,主动去寻求答案解惑,且记下自己的新理解。

    这是一个认真又可爱的孩子。

    等高瞻把床席擦净又拿出薄被铺上,严旬安第一时间就脱鞋躺了上去,视线仍在手里的书与笔记上。

    高瞻将电风扇打开,神情略是不自在,“还给我吧。”

    他觉得羞耻。

    就像把自己小时要建飞船要当伟大的科学家的作文展示出来一样,太羞耻了。

    严旬安翻身背对他,拒绝归还。

    她看得起劲。

    ‘有些人享有的太多了,而另一些人却得到的太少。不公平已经把世界给瓜分了,除了忧愁之外,没有一件东西是公平分配的。’

    ——我查了字典,公平是公正而不偏袒的意思。妈妈提醒我说世界上只有相对公平,没有绝对的公平。我自己想了很久,好像有点明白了,我得了第一名,享有到了奖励,第一名只有一个,我享有了,别人就得不到了。但我努力认真学习才得到第一的,别人不认真努力所以没有。这就是相对公平吧……

    说得有几分道理。

    只是,小小少年纯真又美好,还不懂得这残酷的世界。

    严旬安换了平躺的姿势,瞥了眼床畔眉宇困倦的高瞻,说:“上来睡觉。”

    他刚刚在车上吃了药,药物有安眠作用,这会犯困了无可厚非。

    高瞻摇头,他不想跟严旬安有任何身体接触。

    严旬安却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不容置喙。

    见高瞻还在踌躇,严旬安一把将他扯上来。

    床不大,平躺的两人手臂距离只有十公分。

    严旬安问:“你这不是主卧吧?”

    “嗯。”

    “你妹妹睡主卧?”

    “不是,二楼主卧空着。”

    “为什么不睡?”

    高瞻闭上眼,声音疲倦,语调有着无法控制的僵涩说:“在这里,父母还在……没成年结婚的孩子不能睡主卧。”

    严旬安无言。

    其实严家也极注重这些“传统”,只是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外过惯了,一时没想起这事。

    她并非有意提起他的伤心事。

    严旬安看着高瞻的侧脸,她是很不满高瞻过于在乎他人,但不可否认,他的家人朋友少之又少。

    他真是个大可怜。

    高瞻感觉到腰间微沉,不用看就知严旬安又凑近抱住他了,他尽量克制着自己,却让她得寸进尺,她还抬起他的手臂,顺势靠在他胸膛上。

    困了,累了,懒得做太多无畏的计较与挣扎。

    意识愈发昏沉,高瞻隐隐约约听到严旬安抱怨热,却仍不肯放开他,他本能的安抚的拍了拍她的后背。

    “……乖。”

    阿怜乖。

    阿怜?

    高瞻猛地睁开眼。

    床边的闹钟显示下午四点半,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怀里的严旬安睡得很熟,脸有些红,但额上没什么汗,明明贴近他被蒸得有些热了,还是攥着他的衣角。

    高瞻睁眼望着窗边晃动的石榴树影海,思绪慢慢回笼。

    过了半会,他小心翼翼的将严旬安搁在自己身上的手脚放下,然后起身出去。

    高瞻下了楼,将路上买的水果分别捡出几个放在另一个袋子里,又拿了香烛等东西。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他爸妈了,之前梦里总是常常见面,最近大概是看他照顾不好自己,便生气的不肯来看他了。

    高瞻一面想一面往外走。

    “渴……远瞩去给我倒杯水……远瞩……远瞩?”

    严旬安揉开了眼,陌生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之前看的王尔德童话被放置在桌上,经风一吹,哗啦啦作响。

    严旬安一边打电话一边四处找人。

    即便知晓高瞻不会把她扔在这里一个人离开,但午睡起来那不可控的怅惘让她不愿独处,急切的想看到高瞻。

    高瞻的手机就在床头,他人没在屋子里。

    严旬安只得扩大寻找范围,走出了院门。

    树底下四个阿婆阿婶在摇扇唠嗑,颇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严旬安走近,“请问你们有看到高瞻吗?”

    “哈?”

    严旬安切换白话又问了一遍。

    可这里有自己的特色方言,有些老人只会听也只会讲方言,面前这四个人就是如此。

    严旬安见她们盯着她的脸茫茫然,索性不再浪费口舌,果断撇开她们挑了条路找去。

    严旬安寻人并非如表面上那般随意,她大概知道高瞻去干嘛了,又加上之前在房间里看到高瞻出神的望着屋后的那片田野,确定了方向,于是她没有走大道,而是选择小路。

    只是夏天杂草丛生,生长茂密的桉树遮挡了当时高瞻的身影,严旬安没有瞧见他,这会荆棘横路,她又不得不绕远。

    杳无人迹的小道,小鸟不时的啁啾声,无休止的枯燥乏味的蝉鸣,尚是灼热的日头,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动物粪便味道都十分陌生。

    同时,也将严旬安搅扰得有些烦躁。

    从寂寥的庙宇前穿过,一个正在元宝炉前烧纸的妇人错愕的看着一身白裙的严旬安,后者脚步匆匆进了林子,许久,妇人才回神,心跳加速:她这是遇见神仙了?

    毕竟在庙前,不会有精怪敢过来,既然不是精怪,那么就是神仙。

    说来非常对不起国家,她是坚定的有神主义者。

    被当成神仙的严旬安对此一无所知,努力赶路,她直觉很快就可以跟高瞻碰面了。

    因为她已经看到一两个坟头了。

    夏季天气变化无常,方才太阳热烈,很快就又阴云密布。

    严旬安突然停住脚步,看向脚步声声源处。

    “远瞩?”

    果不其然,高瞻从拐角小跑出来,气喘吁吁。

    严旬安欣喜着走过去,“终于找到你了。”

    “……”

    应该是他找到她吧。

    高瞻任由严旬安将他拥住,不顾彼此热气腾腾、大汗淋漓,使劲的用脸蹭着他的颈窝。

    高瞻鼻息间尽是她的发热的幽香,不安的心情也被安抚了下来。

    祭拜完父母回去途中,高瞻碰到了一个阿婆跟他说严旬安跑出来了,他急忙询问她的去向,一路找寻无果,又想她的相貌招人,兴许会遇到歹人或不测,心里担忧不已。不知是两人心有灵犀或者其他缘故,高瞻寻找的方向竟是与她一致的,加上在庙前碰到了熟人,听她拍着胸脯虔诚说起“遇神”一事,哪能不明白那就是严旬安,所以寻了过来。

    高瞻的手虚扶着严旬安的腰,声音淡淡,有着微不可察的低落,“别再乱跑。”

    严旬安瞪高瞻,分明是他的错,“是你乱跑,还不告诉我。”

    “你怎么不带手机出门?”

    “出门为什么不留字条,或者把我叫醒也好。”

    “还是你不愿带我去见你爸妈?”

    严旬安突然蹦出这个猜测,很快就确定了。

    是的,高瞻就是不愿意,他本来就不乐意让她跟过来,更不可能带她来见他最为看重敬爱的亲人。

    这些时日,她又怎会没察觉到他在排斥她。

    甚至于,他的心都将她拒之在外。

    “轰隆——轰隆——”

    打响雷了。

    高瞻轻推严旬安的肩头,“回去吧。”

    严旬安置气不肯动。

    高瞻抬头看了看阴云低压的天空,又道:“回去再说。”

    “有什么好说的。”

    高瞻无奈又疲倦,“要下雨了,要淋湿吗?”

    严旬安低头瞥了他的手一眼,妥协了,若是伤口沾水不知又要恶化到什么地步。

    可惜的是,两人终究没能在雨前赶回家,雨势来得又大又急,只能到一个小草屋里躲雨。

    草棚对面有户人家,大门突然开了,高瞻连忙推开又缠他身上的严旬安,担心被人看到了不好。

    结果没人出来,只是风吹开了罢。

    严旬安脸又黑了,“你在嫌弃我?”

    高瞻抿嘴不答。

    严旬安只当他是默认,不知是刚刚那出还是下雨了的缘故,她心情有些沉闷,腹部也闷闷的,一时之间竟不愿再说话了。

    高瞻没听到她的声音,转头看来,“裙摆上有刺。”

    是白花鬼针草的黑“针”,无毒无害,只是将她腿上的一小块皮肤磨红了。

    她感觉不到吗?

    高瞻看着她凌乱的头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疑似蚊虫叮咬的红包,以及裙子上其他地方沾到的绿色草汁,不免想象到她一路的“磨难”。

    她是出来找他的。

    天色阴沉,大雨瓢泼,围困着他与她。

    他又感到了熟悉的悸动。

    “与你何关。”严旬安撇开脸,冷声斥道。

    若是真的关心她,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帮她摘掉?

    只用嘴巴说有什么用,他推开她的时候可以说都没说,何其果断。

    严旬安不由生出委屈怨愤来,竟还觉得有些鼻酸。

    高瞻被怼得一愣,转过脸望向外头。

    简陋的茅草屋中,两人沉默对立,俨然如泾渭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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