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瞻生物钟很准时,早上六点三十分便醒了。

    昨夜小雨持续到现在,檐流滴落石板,细微而又规律的音律在寂静中蔓延。

    外面微凉的寒气从半开的嵌梅花木窗渗入。

    高瞻动作轻柔,将被子拢紧,严严实实的盖住窝在自己怀里的严旬安,她还在睡梦中,无意识往温暖宽厚的躯体钻得更近。

    高瞻安静的等她苏醒。

    从二楼窗户可以看见天井中的水池假山,这会外头的光线与昨晚的一样昏暗,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转明,西厢旁一株高大的凤凰木显露出全貌来,树冠横展下垂,枝叶浓密阔大,只有星零几穗红花掩映于绿叶中,树下挂着一个秋千,绳索褪成了灰黄色,冷清寂寥。

    年幼的严旬安在这里渡过一个怎样的岁月?

    她对家人讳莫如深,陪伴着她的,大概不是她的家人吧?

    朱云贞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

    外面的千秋,是谁扎的?

    又为了谁扎起?

    “高瞻,你在想什么?”

    高瞻回神,怀里的严旬安已经睁开了眼,眼底一派清明,显然醒了有一会,他竟没有察觉。

    高瞻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严旬安眨了眨眼,继续问:“为什么总用一种我很可怜的眼神看着我?”

    高瞻:“你以前在这里还好吗?”

    严旬安又眨眼,更迷茫了,“还好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严旬安垂眸,恹恹道:“不是很快乐。”

    高瞻覆在她腰间的手臂收拢。

    不可否认,童年噩梦般的经历塑造了一部分的严旬安,时至如今仍在深远影响着她,但那段记忆已经变得很遥远,遥远得痛苦都模糊了。

    如今,严旬安只想着利用这份不快乐跟高瞻讨福利,下巴撑在他胸膛上,她巴巴的望着他,“你来了,我就很快乐了。”

    高瞻低头,正想要触碰严旬安的脸,就听到她说:“昨晚就很快乐。”

    “……”

    “现在也想要快乐。”

    难以忽视的浑圆挤压在肋骨下。

    “……”

    高瞻定定的看着严旬安。

    严旬安原是八方不动的,但很快就在他沉默的注视中败下阵来,委屈得皱起了鼻子。

    昨晚两人该做的都做了,却没有安全措施——三更半夜总不可能让女佣去准备安全套吧,虽然最后他控制住没在她身体……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高瞻本就因此有些不安,她还想火上浇油。

    高瞻不会妥协,总归还是心疼她,于是软声哄道:“旬安,我们改天好吗?”

    “……我有点累了。”

    严旬安怔怔看着高瞻,半晌,她笑出声来。

    竟舍弃男性尊严说自己累了。

    看来是她逼得太近了。

    两人默契的没再继续话题,温存了一会才黏糊糊起身去洗漱。

    从浴室出来,早餐已经摆上桌了。

    佣人在深宅中待了几十年,心细如发,只听动静便知主人需求。

    用完餐,还不见来奉告严从南回来的管家。没有消息就是消息。

    严旬安也不着急,兴致来潮,拉着高瞻去回顾她旧时难得尚算愉悦的回忆。

    目的地是主卧隔壁的书房。

    即便不时维护打扫,书房内仍有的陈旧味道。

    书房空间不大,摆设布局一目了然,房间右侧书架,一套桌椅居正中,书桌上有文房四宝以及其相关的笔架砚台,还有一方素盘植着一株兰,案台后方设一小几上,放置裂纹胆瓶——清代纳兰性德曾作词有:‘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房间左侧是一张可供坐卧的罗汉床。

    古木书架中摆放着旧日书籍:古籍并不是幼儿启蒙书籍如《三字经》、《幼学琼林》,而是《大学》、《中庸》等于儿童而言极为晦涩难懂的,还有古时游记,中西方的现代名著,还有经济学等书籍。

    最重要的是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言情小说杂志、漫画与恐怖故事书,数量占半数。

    严旬安瞥见这些书籍时蓦地一愣,显然她忘记了这一茬。

    高瞻微微出神,就在这须臾,严旬安就将这些如垃圾一样的漫画杂志一一从出书架上剥离,努力维持的平缓动作中泄露出几分紊乱,随着地上的书籍越堆越多,她的神情也越来越慌张,眉间竟有几分癫狂。

    “旬安。”

    高瞻顾不上自己繁紊的心思,首先出声制止她,还玩笑似的道:“这些书不会影响到你在我心里完美的形象,不用这么介意。”

    严旬安动作一顿。

    高瞻已经蹲下来捡杂志,他低垂着头,表情如何瞧不清楚,只是唇角漾着浅浅的弧度,似有些无奈的宠溺。

    “阿怜以前也喜欢看花火,那段时间我的奖金大半都给她买杂志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又不看了。”高瞻将杂志折起的页脚压平,继续道:“我原本买了二十册特辑杂志给她乞巧节礼物的,结果她突然就不喜欢看了,只得再准备另一份礼物了。”

    “阿怜说过,这叫少女情怀。”

    高瞻抬头看严旬安,“旬安你以前有过吗?”

    他问的是,在他之前,她对谁有过这种情怀吗?

    可好像又不止问这个。

    “没有。”严旬安很快否认道。

    坐在窗户边上的少女,及肩的短发,浅蓝色的校服经春日山风鼓涨,细腰的轮廓微显,似感受到了专注的视线,她回头,嘴里叼着吃了三分之二的苹果,圆圆的脸水嫩得能掐出水来,咧开灿烂的笑容,说:旬安,今晚我们去游乐园玩吧?

    那时候的朱云贞,很美好。

    但回忆已经斑驳了。

    严旬安对此只剩下很含糊的概念。

    高瞻抬眸,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审视。

    过了一会,他笑了笑,笑容却比方才显得更不真实,“嗯,我知道了。”

    仿佛在对自家不诚实的孩子失望了。

    严旬安感到一种更深刻的惊惶,蹲下来执他的手,“高瞻。”

    她只能唤着名字哀求着。

    至于求着什么,她也不知道。

    高瞻安慰般覆上她的手,说:“不喜欢这些书可以把它们移到其他地方,不用扔。”

    高瞻低头看向她因为急剧摩挲书籍而有些红肿的指头,“无论如何,别伤着自己。”

    严旬安抿唇。

    高瞻已经将地上的书籍都收拾整齐了。

    望着这一沓妥当安放的书,严旬安终于开口:“这些书,不是我的。”

    “是云贞的。”

    显而易见的事情。

    高瞻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严旬安一眨不眨的看着高瞻。

    高瞻回视着她,眼底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仿佛她接下来所说的一切,他都能包容。

    书被放置在桌上,二人移至圈椅,严旬安跨坐在高瞻身上,面对面拥抱着,这个姿势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

    “高瞻,你上次答应了给我染指甲。”闷闷的声音从他胸膛上传来。

    “隔壁花园里有凤仙花。”

    一缕发钻进了高瞻的左手掌心,他答应道:“嗯。”

    女佣送来了捣好加明矾的大红的凤仙花与叶子。

    高瞻单手操作不是很方便,仔仔细细给严旬安敷上粘稠的花酱,如不小心沾染到附近的肌肉,他会及时擦拭掉,然后再叶子将指甲包裹上。

    高瞻就是温柔本身。

    一举一动都带着妥帖的善意与柔情,山温水软,让严旬安心头滚烫,让她有时控制不住自己扭曲的欲/望,想要揉碎破坏他的这份温柔,像无法保护自己纸飞机玩具的小孩,眼睁睁的看着它被争抢,只有自己亲自将它撕碎吃下去才能保有。

    严旬安隐晦的深吸了口气。

    g市不比市,人多口杂,难免有不识趣的人凑到高瞻跟前。有关于自己的事情,保不齐其他人会跟他透露,如此,还是她亲自告知的好。

    “我六岁回到这里,他们都不喜欢我。”

    高瞻手上动作一顿,“我喜欢你。”

    严旬安得逞了,满足的笑了,“我知道,我也喜欢你。”

    “我不稀罕他们的喜欢,我也不喜欢他们。”

    “只是,突然一个人生活,当时的我不太适应,身体……精神状态都不太好,云贞就是那时候被安排来陪我的。”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才稍微有些了解。”

    高瞻却知不止是了解,应该是彼此都打开了心扉。

    他面上不显,示意她换了只手继续敷花酱。

    严旬安换了只手,继续说:“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我变得看重她也亲近她。有时候会对她有一些奇奇怪怪、荒谬的想法。”

    她讲得晦涩,出于不愿承认那段过往的心情,倒不是放不下,只是对高瞻倾诉时有着说不出的别扭与难过。

    高瞻:“什么想法?”

    严旬安沉默了,直到指甲劝被深绿色的叶子裹藏住,她才再次出声:“关于占有欲,关于爱,关于死亡。”

    她苍白补充解释:“当时我的思想很不成熟,行事也有些极端。”

    但时至如今,她的改变也并不多,只是换个了对象,且更加疯狂。

    高瞻说:“我大概能理解。”

    严旬安微微瞪大眼。

    高瞻笑了笑,缓解了此时凝滞的气氛,“我以前,十二三岁的时候爱胡思乱想,也会想死亡,想到自己将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

    严旬安捂住他的嘴,神色深沉凝重。

    高瞻一愣,湿热的呼吸从她指缝中流露出来,“我只是举个例子。”

    “不准举这样的例子。”

    “好。”高瞻从善如流。

    严旬安看到他脸上被自己激动得无意划上了一道凤仙花水印子,反手用手背擦去,“你会嫌弃我吗?”

    高瞻又是一怔,“不会。”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高瞻摇头,“无论是什么,我都不会嫌弃你。”

    严旬安喉头泛酸,“高瞻,你是专门来爱我的吗?”

    “我觉得是。”他反射性回答,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这份敏捷让他生出一种怪异感。

    严旬安伸手抱住他,“高瞻,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高瞻笑道:“你已经对我很好了。”

    “还要更好。”

    “嗯,我拭目以待。”

    这样郑重许诺着要对他好的严旬安,让他浑身发软,实在是太可爱了。

    关于朱云贞的话题就这么平静的掀过去。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很快就又见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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