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风铃木洋洋洒洒开了一汪汪黄澄澄的绵软灿烂的花。

    开学后,学校的美术生也一茬接着一茬到黄花风铃木林写生,隔壁操场上紧张训练的体育生奔跑的矫健身姿掠过,不远处教学楼琅琅读书声于空气中一半沉淀一半扩散,静与动之间相应成趣。

    铃声响了。

    要下课了。

    从教学楼各处涌出来学生,白的衬衫,黑的外套裤子,极致清冷的色调对比衬托得少年人更加青春活泼。

    朱肖喜拎起书包,一边急匆匆往外走一边说:“瞻哥,我下午来时给你带蛋糕哈。”

    今天他爸生日,不能留下来跟他们一块吃饭了。

    高瞻点头,“注意安全。”

    “还有我呢?”余景阳叫道。

    “没你份。”朱肖喜头也不回。

    余景阳气笑了,“嘿!可真行啊。”

    高瞻将笔记本收好,“肖喜不会落下你的。”

    确实没落下他,只是总要他去抢去挖才给。

    余景阳耸了耸肩,也没再说什么,“收拾好了吗?旬安姐过来了。”

    高瞻抬头望去,严旬安站在教室门口,微微歪着身子往里面探,见了他眉眼一弯,比春日到处绽放的花还有娇媚,让人挪不开眼。

    余景阳非常识相,先去了饭堂。

    高瞻升上高二后,两人已经很少在教室里吃午饭了,一则“打扰”其他同学课后学习,二则相熟相知的人也多了:朱云贞、朱肖喜、余景阳、还有高月与方鹿松,大家凑在热热闹闹的一块吃饭,别有一番意思。

    当然,于严旬安而言,并非如此。

    她更愿意同高瞻独处。

    但这些心思与高瞻的欢愉喜悦比起来,一文不值。

    他们上来饭堂二楼用餐的小隔间时,方鹿松正给高月剥虾,还时不时拿纸巾给她擦嘴,甚至隐隐约约有喂食的意图,仿佛她无法自理。实际上她只是右手拇指骨折了而已。

    这是在殴打她爸落下的伤。

    高瞻带着高月去追钱的过程颇为戏剧化:抵达麻将馆时,高月的爸爸高建国居然用着她的学费赢了将就两倍的钱,见了怒气冲冲闯进来的女儿,不由又惊又怕——他对她的狠劲是深有体会的,连忙卷钱要逃,只可惜他陆陆续续在麻将馆待了三天两夜,又加上在此期间只是抽烟吃花生米,浑身无力,被赶上来的高月一把攥住他的衣服后领,压在地上对着脸不管不顾狂揍。

    不知是谁提前报的警,竟有警察紧跟着来剿麻将馆,场面乱成一团。

    高瞻一边注意着不让其他人误伤了高月,一边任由高月发泄怒火,对她爸的求助置若罔闻,只是看着他竟这样翻白眼晕过去了才阻止高月。

    在警察的教育下,将赢来的钱退回去,高月将人拉去卫生院,病因是低血糖与血压高,她气恼又心疼:医药费还得从学费里匀出来。

    高瞻要帮忙付钱,高月来拦,他这才注意到她拇指以一个奇怪姿势扭曲着。

    两人面面相觑。

    “握拳时,拇指应屈横在四指第二指节。”

    余景阳边吃饭边伸出手给高月示范。

    “记住了,谢谢景阳哥。”高月对方鹿松道:“鹿松,我真的没什么大碍,你吃饭就好,我已经饱了。”

    方鹿松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讪讪收回手。

    “阿月,感觉好些了吗?”高瞻问。

    “好多了,下周四就可以去拆板子了。”高月回答。

    高瞻点了点头,瞥见严旬安饶有兴致的看着高月与方鹿松,感到有些疑惑,她没解释,只是将夹了筷牛肉青椒放进他碗里。

    吃完饭,各自散去。

    高瞻与严旬安回到了教学楼交接处的小房间。

    因为严旬安即将迎来高考,高瞻几乎很少练字或者扩展阅读,一心一意帮她巩固各科知识。

    譬如背课本文言文。

    “‘鸟倦飞而知还’上一句是什么?”高瞻问。

    严旬安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似在思索。

    高瞻静静等着,等了一会,他道:“需要提示吗?”

    “要。”

    “第一个字是云。”

    严旬安还是眨眼。

    高瞻几乎要怀疑她走神了,她答:“云无心以出岫。”

    “正确。”

    高瞻及时给予鼓励,指腹贴着她的脸摩挲了下,如常看见她蹭过来,眼睛半眯,薄唇微翘,露出享受的表情,越来越像一只热衷于被爱抚的猫儿。

    收回手,他说:“我们再背一次《归去来兮》,加强一下记忆。”

    “好。”严旬安顺从。

    高瞻还陪着她进行文言文阅读训练,认认真真跟她讲解某个字,结合意境后是哪种古意。

    殊不知严旬安八岁以前,大多时候是由她外公亲自教导文化功课的,从《幼学琼林》至《大学》,她基本倒背如流,又怎么会连小小的翻译题都不解决不了。

    只是她学会了如何向高瞻示弱,并有将这个习惯发扬光大的势头。

    “这个我不会了。”严旬安停下笔,巴巴的望着对面一直注视着她的高瞻。

    是一道数学压轴题。

    严旬安轻轻松松解了第一小问,第二小问犹犹豫豫答了一半便停下来了,长眉微蹙,颇为困惑。

    高瞻接过试卷,仔细审题,拿起笔与草稿纸,温和道:“这是一道导函数不等式题,第二小问的这个难度也不大,旬安你看,由f|(-x)|f|(x)|可知f|(x)|是偶函数……”他一边画下表格一边解析,“……这个范围内单调递增……所以实数k的范围大于0小于e。第三小问——”

    高瞻突然停下来。

    双手托腮的严旬安紧盯着他的脸,“怎么了?”

    高瞻有些无奈,还是忍不住提醒她,“旬安,你看草稿纸,别、别一直看我。”

    呀,露馅了。

    但没办法,实在情难自禁。

    严旬安说:“高瞻讲题的样子很认真,很让人着迷。”

    高瞻闻言一愣。

    “我很喜欢这样的高瞻。”

    这样一心一意为她好的高瞻,看着就让人眼眶发热,心里发烫。

    直白的言语,直击高瞻胸膛,让他不由心跳加速。

    严旬安见他怔忡,起身过来,钻进他的怀里,在他的下巴亲了亲,像伸出红嫩舌头嘬水解渴的小猫儿。

    高瞻低头,吻就贴在他唇上了,呼吸相通,许久才分离,他胸口起伏不定,气息不匀,仍要“说教”“……那也要听讲。”

    “嗯,”严旬安得到了自己希冀的,一切都好商量,何况,她本来就听他的,向他保证道:“我一定会先考到中大等你。”

    高瞻迟疑了下,点头。

    下一刻按住她顺着他的后腰还要往下走的爪子。

    严旬安若无其事的收回手。

    高瞻倒没计较。

    渐近的别离让他对她纵容了许多。

    也因此,他偶尔会怅惘,尽管严旬安高考结束的两个月暑假里都会待在市,她还向他许诺:大学开学后的每个周末会回来看他。

    但这些情绪如同思念,都是控制不住的。

    他极度重视家庭,重视自己的亲人朋友,甚至他以前所向往的职业——医生,都是因为想治好母亲的病。严旬安是他更为亲密的另一层意义上的家人,他习惯了她,他舍不得她。

    这以至于后来有一天,严旬安陪他吃完了饭,因日渐闷热的天气出了一身汗,回去洗漱的短暂时间里,他竟有些不自在,一时之间静不下心来看书做题,只得走走。

    不知怎么的,走到了两幢教学楼后面的一座小花园外,与其说是小花园,更像是被废弃的田地,蔓生了很多野花野草,如简易版白菊花的鬼针草、名符其实的金纽扣、红穗绿叶的酸模叶蓼、开着淡紫色花的母草,这边还围种了一排紫薇,齐人高,花开得鲜浓。因为这片土地使用权暂有纠纷,无人看管也禁止他人进入,很少有学生过来这边。除非逃课。

    高瞻坐在紫薇底下瓷砖花坛边上,抬头看看花又低头看看草,似有所感,他遥遥望向花园后面的一堵高墙。

    两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在墙底下玩闹,短发、长发飘洒在五月燥热的空气中,又似缠绕在一块。

    朱云贞将金纽扣簪在严旬安耳边,说很久没有这么玩乐。

    严旬安没有答话,只是看着她笑。

    那样的笑容,该怎么形容呢?

    初春柔软的云、清晨六点顶楼的和风、森林深处始终看不见鸟儿的清脆鸣叫都不及这笑难以捕捉。

    永远都忘不掉。

    高瞻怔怔的看着她们相继翻过高墙。

    摆动的黑色裙角像是在向他道别。

    严旬安找寻了一会,最终在这里远远瞧见了在那一丛丛繁盛纷乱的胭脂红的紫薇花下,静坐着的高瞻。

    她想起了白乐天的诗句: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只是这个郎君有些寂寞。

    小小的寂寞。

    “高瞻?”

    高瞻迷茫回头。

    严旬安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弯下腰,身上的幽香潜入鼻中,收拢他涣散的思绪,她说:“在这做什么?”

    高瞻眼睑半垂,声音闷闷的,“在想你。”

    严旬安嗅到了他的低落,在他脸颊在吻了吻,像蝴蝶触花,她说:“我就在这,多看看我,别想我。”

    连藏在他心里的自己也嫉妒上了。

    高瞻顺着话看向她。

    四目相对,彼此映着彼此。

    高瞻突然问:“那面墙后面是什么?”

    严旬安不明所以,没问原因,只是顺着回忆答道:“墙后面是一条即将建起的商业街。”

    高瞻很轻很轻的点了点头。

    严旬安说:“我打算把这块地买下来,种我们的玫瑰花,你觉得好不好?”

    高瞻怔忡。

    过了很久。

    他点头,这次却很用力,他说:“嗯。”

    声音仍是低低的闷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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