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天朗气清,乔嗣柔携素纨、青桃,带着自己大大小小的箱笼,搬入了冷宫。
她入宫不及半载,已经换了三个居所,从名不见经传的小良人到一时风头无两的婕妤,再从金碧辉煌的鸾仪宫到偏僻荒废的冷宫,沉沉浮浮,也是后宫独一份的了。
冷宫位于西六宫的西北角,位置很是偏僻,宫门口没有牌匾,门上挂着一个粗粗的锁链。
乔嗣柔带着素纨和青桃进去,只见院中杂草丛生,一片狼藉,显然是许久不曾住过人了。
冷宫把门的小太监名为小聪子,看起来老实巴交,是个本分人,对她们还算客气:“您的箱笼昨日就被送来了,暂且归置在廊下,这宫里曾住过一位婕妤,去年病逝了,自此便没有再住过人,您现在住进去,怕是要好好收拾一番了。”
昨日,是西配殿众人连夜收拾出来的箱笼,又是福平等人抓紧这最后的关头搬来的。
乔嗣柔轻声谢过了他。
冷宫的大门缓缓合上,她的冷宫生活正式开始。
这里的布局与大多宫殿相同,正殿、侧殿、配殿、耳房,一应俱全,还有个已经废弃的小厨房,整体看起来,比静云轩还要大些。这些寝殿中,大多都积了厚厚的灰,只正殿里干净一些,是先前那位婕妤所住的地方。
乔嗣额绕过正殿,来到冷宫的后院,打开了西配殿的门。
西配殿是她住惯了的地方,不算大,却也宽敞明亮,比起前院里的正殿与侧殿,这里更加僻静,若是殿里有什么动静,也不会惊扰到住在宫门口耳房中的小聪子。
乔嗣柔带着素纨和青桃,拿帕子蒙上口鼻,将殿中的灰尘纷纷扫出去,又抬了水进来,将每个角落擦洗干净。然后请小聪子帮忙抬进来了那些箱子,照旧放到了后殿的左次间,又将一些垫褥、帘子、帐子摆起来挂起来,虽仍旧简陋,却也是有模有样了。
多亏素纨守住了这些箱笼,她才能在冷宫住得舒适些。
小聪子见她虽落难,但家底丰厚,态度也热络了许多,提及后院里还有一个小厨房,虽旧了些、脏乱了些,锅碗瓢盆等物却都还在,她们可以在那做些吃食,若需柴米油盐,他也可以代她们去买。
乔嗣柔听了,浅浅笑了:“多谢公公提醒,若不是有您在,我们几个真要一团乱呢。小厨房自是要用的,却也不急,素纨和青桃也累了,改日等我们休整好,自当将小厨房收拾出来,到时候再劳烦公公跑一趟。”
小聪子见她神色自若、语气从容,丝毫没有被打入冷宫的痛苦和颓靡,心中不免对她高看了一眼,不敢小觑,恭敬地应了:“是,良人若有吩咐,让两位姑娘过来告诉我一声便是,奴婢先告退了。”
待他退下后,素纨和青桃二人纷纷靠了过来,跪坐到乔嗣柔身边。
此番落难,青桃没有哭哭啼啼,从头到尾都还算冷静,此刻声音略含颤抖,道:“主子,今后,咱们该怎么办……”
素纨也是低落的模样。
乔嗣柔笑着抚了抚她们的额头,对眼下的形势毫不在意:“就这样安生地过啊,入宫不过五个月,咱们何时有过平静的日子,现下,正好歇一歇。若是歇够了,歇厌了,再想办法也不迟。”
青桃打起精神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乔嗣柔看着如今宽敞明亮的寝殿,道:“这里虽朴实了一些,却过得自在,你们不必去收拾耳房了,就与我一同住在后殿里,咱们也好有个照应。再搬个炉子进来,放到左次间里,以后一应起居,都在这一个殿里做,不要再在乎那些规矩了。”
青桃和素纨凝眉点了点头。
当日夜里,乔嗣柔躺在新的床榻上,闭着眼,总也无法入睡。
虽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朽木的陈腐之气却还是挥之不去;门窗都有裂痕,挤进来许多晚风与蚊蛾;殿中极其安静,窗外窸窸窣窣的声响格外清晰,不知是鼠是虫。
她从未在这种地方生活过,到底是有些不习惯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有朝一日,她能出冷宫,不外乎与这几个人有关。
第一个,赵珏。她助皇后排除异己之后,再无用处,便成了皇后的弃子。但对于赵珏来说,她还是有用的,甚至因为此事,她更能对皇后狠下心,更能对赵珏死心塌地。
但是赵珏高深莫测,乔嗣柔也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她入冷宫之事,赵珏必然知情,却听之任之,没有丝毫动作,不知是弃她不顾,还是另有打算。
第二个,谢翎。她与谢翎的同盟,远比与赵珏的相互利用牢靠得多。谢氏废了那样大的心力,将她从淮南王府救出来,花费几年的时间请尽天下名医,给她救治疗伤,给她新的身份,送她入宫来,不到万不得已,谢翎绝不可能放弃她。
这冷宫再如何偏僻,终究是属西六宫的。而西六宫,位分最高的人,是谢贵嫔。
第三个,洛偲琦。虽卫良人之事很可能是洛昭华一手为之,但是归根究底,她与洛昭华所有的仇怨都因皇后和淑妃而起,如今她已与皇后决裂,再不可能协助皇后,她与洛昭华的仇怨便迎刃而解了。
洛昭华虽牙尖嘴利,却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若她能出冷宫,兴许还会帮着洛昭华一起对付皇后。洛昭华肯助她也未尝可知。
第四个,却是最不可能的皇后。乔嗣柔预先想到会有遭难的一天,也想过皇后会坐视不理,便早做了防备。她时常给皇后烹茶,茶水中,其实放了极其微量的五石散。她将五石散藏在指甲缝中,仅在皇后的茶杯中弹两下,量微到即使太医来尝,也查不出什么异常。
这种东西自然是对身体有害的,也易成瘾,她入了冷宫,皇后再没机会尝到她烹的茶,必定会有不适。可惜,她终究是心软了些,没能将量放得大些,只怕,用不了多久,皇后就能恢复如常了。
不过,此茶之味,或许能让皇后念起她的好,当皇后再陷囹圄时,想平反她的冤屈,也是有可能的。
乔嗣柔睁开眼,盯着帐顶,轻轻叹了口气。
卧房另一边,榻上的素纨和青桃也没有入睡。素纨是给她守夜守惯了的,听到她的一声叹息,便习惯性地起身走过来,问:“良人怎么了?”青桃也跟了过来。
乔嗣柔坐起身,靠在坚硬的床架上,轻声道:“今夜有些睡不着了,你们也是么?”
素纨走进了一些,拿扇子给她扇了扇风,柔声道:“乍然换了地方,都是有些难眠的,好在在这里您想睡到何时都可以,无拘无束的,再不用想那些费心神的事。”
乔嗣柔笑着点点头。
青桃将床边的灯点上了,主仆三人躺在一张床榻上,低声说起话来。
她们虽一起生活了很久,却从没有这样随意过,青桃说起她在乔府庄子上的日子:“那地方在京郊,靠近西山,有一大片良田,还有无名的小山包和养着鱼的小池塘,池塘边的小洞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我正想去捉,就被爹娘唤走了……后来,我又带着弟弟去了一回,还未来得及去看,我脚下一滑,掉进了那塘里,弟弟想来帮忙,却也掉了进去,回去后被爹娘一通打骂……”
乔嗣柔和素纨都笑了。
青桃也笑了笑,回忆着在乔府的日子,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欢快:“后来,我被选来府中伺候姑娘,爹娘很是高兴,却也有些不舍,拉着我交待了许多事……再后来,我跟着您入宫,爹娘也有幸到了府中做事,因我在宫中,他们在府中也有些脸面,每每出宫去见他们,他们总是笑个不停……”
多么和乐美满的一家人。
乔嗣柔鼻尖酸楚,却还笑道:“家人相见,总是要笑的,你们这样可真好。”
素纨也道:“我见过青桃的爹娘,都是亲善的人,笑起来和青桃相似,让人看着就亲近。”
当初将青桃的父母接回乔府,还是因为提防之心,一家人聚少离多,他们却还感恩戴德,乔嗣柔心底的愧疚油然而起,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带你们入了宫,让你们与家人分离,还要跟我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受苦受难。”
青桃顿时收敛了笑容,道:“您千万不能这么说,能随您入宫,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见乔嗣柔不语,她又道:“在您入宫之前,我只是个呆呆傻傻的小侍女,在府中毫不出挑,经常被府中有资历有背景的老人欺负。我爹娘也是老实人,不会讨好管事,只会一味闷头做事,在庄子上,从来是干最重的活,吃最差的饭……这一切,都在随您入宫之后有了改变,姑娘,您是我们全家人的依傍,也是我听过见过的最好的主子。”
青桃敞开了心扉,继续缓缓道:“您与我们说话从来都是柔声细语的,从未迁怒过、重罚过我们,常为我们考虑,有什么事也都是自己扛着……连福平私下里都说,您这样的主子,宫里宫外都很是难得。前些日子,萧修容一事,我的确有些害怕,既怕宫中凶险,又怕您不会像从前那样待我……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您还是一如从前……”
她说着说着,眼角落下泪来,翻了个身,将头埋在胳膊上,将眼泪抹在袖上,哽咽的声音似有似无:“不论是在冷宫还是在哪,只要跟着您,我什么都不怕……”
乔嗣柔笑了,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声音又轻又柔:“我知道了,今后,咱们三个,只好相依为命了……”
窗外月光皎洁,晚风和煦,窗内三人同塌而眠,身在冷宫,依然内心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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