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情况大致也就是如此了,老夫虽然年迈迟钝,不过对于这寇盗之性还是有一些了解,我观这些倭贼海寇窜行于各州县,但却未攻一城,想必也无攻坚手段,不会久留。”
王衡端坐在府衙大堂首席上,轻轻拨弄手中冒热气的茶盏缓缓道。
建康知府赵峙,通判刘赟,同知张文建身着青色绣禽官袍,头戴长翼乌纱,各自分坐下首。在大离朝,青色官袍为五品至七品,而知府一般为从六品,但建康毕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大府,加衔一等为正六品。
看起来等阶不高,然而大离官职不比明清,官员品阶压得比较低,当朝左右宰相也就正三品而已。
除三名府中主副官外,还坐着七八个锦衣绣袍的城中各个世族豪商府上管事人。
下面正值中年的建康大族徐氏家主徐保靖恭敬出声“南公,如今各府家丁护卫已经在各城门集结,统共约有千人。”
徐家是建康府最闻名的大世族,即使在整个江南东道,也是能如后世红楼梦里“贾史王薛”般豪横存在。当然徐家并非是如贾家那样考祖宗功荫,有爵位袭承的勋贵,而是靠科举名望上位的士家。
“够了,贼寇不过四千,这建康虽久未见刀兵,但毕竟江南大城,城垣门楼依旧,闭门自守自是无虑的。”王衡朗声安了安众人的心,随后向赵峙问道“城外可有动向?”
“贼人昨日还有小股四下劫掠,但今日不知怎的,各自窝据在周边乡村庄园,不再外出肆虐,但……也似乎没打算集结攻城。”赵峙拱手回声。
王衡捋了捋修长胡须,眯着眼想了想“依此看,老夫估计他们是在等待江防军和其它官军聚来。”
通判刘赟闻言颇为疑惑,拱手问道“这但凡贼寇一闻大股官军将至,应是准备逃窜才是,就算不逃,也该加快四处劫掠才对,如今这帮贼子怎还盼着官军呢?”众人闻此问心中也是颇为不解。
王衡顿了顿,又缓缓开口“这恐怕才是此四千贼子的目的,老夫从各处逃人传来情报看,这伙贼寇骨干并非以往杂乱各无所属的倭人流匪,而是有一支统属鲜明的倭贼在其中,恐怕所图非小。”
王衡曾屡次巡抚地方,对这些山寇海贼之属还是有深刻了解的。这些匪患虽遍地都是,但不同于军队,互无统属、来源复杂,也没什么明确的指挥体系。往往能聚齐千人就很难见了,如今能聚合出四千多人来,必然要有一个主心骨才可能。
赵峙又问“那我等应当如何应对呢?”
“继续坚守不出,静待吧,等官军一至,有何动作自然会显现,贼寇虽然消停,但驻地均围绕城池个各面展开。现今情况若冒然出城,必然遭敌围歼。”
众人恭言称是。
雨势已停,头顶的天空已开始逐渐放晴残破庄子里一股股倭军士兵正在各自长官呵斥下清点掠来的赃物,检点人员和装备。一番动作井井有条,与领边驻扎的散漫海寇队伍比,简直判若云泥。
村庄中心青瓦白墙院落内,按刀着甲,短小精悍的安藤十四头上地中海理得整齐,面对身前毫无规矩,散乱站着的各股海寇头子们沉声说道
“各位头领随我部一路行来,也该是吃饱了,裹肥了,不过再好的日子也是有头的。按照之前约定,只待官军各部向建康集结,我部就该走了。大家要散的,鄙人建议这两天就该开始收拾了。”他流利的汉人官话实在令人惊异。
下面站这着的一个刀疤脸海寇头领哈哈赔笑道“安藤都尉何必如此急切收手呀,若你我等一同,继续向太平府、宣城哪转进,这生意还有得赚呀,届时”
他身上还裹着不知从哪来的女子丝绸衣衫,看起来颇为滑稽。其实这些海寇平时也不过干些打家劫舍勾当,最多敢抢一两个临海村子,劫劫落单商船什么的。
正是这上千装备齐整的倭军才给了他们跟在后面洗劫乡镇,肆意抢掠的底气,若是这些倭军走了,他们别说官军,连地方上地主乡勇都啃不动,哪能像如今这般逍遥。
“张头领请再勿多言,此事之前鄙人与大家会面时就已商定了的,若日后有时机,你我再聚便是。”安藤十四果断截然道。
众海寇闻言也只能哀叹放弃,四下告辞,回去准备清点打包赃物,以备逃窜。就在众人准备离去时,刀疤脸张头领却突然想起什么,眼中一亮对安藤十四道“既如此不知那些个绑来的公子少爷该”
安藤闻言无所谓道“既是你们绑来的,那就你们自己做主吧。”刀疤脸嘿嘿笑“那我等就不劳烦安藤都尉了”
“里面的些个兔爷们,开饭啦!开饭啦!”农屋大门外一个海寇粗声传来,这农屋虽不小,有二十多平米的样子,但没有开窗,仅有几个排气孔,大概是主人家用来储存粮食的。
随着那破旧木门被一脚踢开,见那海寇两手各提着一木桶,也没多说什么,随意放在门后处,粗声粗气交代一二就走了。
顾瑾挪了挪身子,朝那边看去,一桶里装着大半混着泥沙的水,一桶盛着十几个霉黑色也不知什么东西制成的巴掌大饼。
徐廷安首先发声“各位兄台别愣着了,咱们还是先吃点吧,保存有用之身要紧。”不得不说,大族子弟就是不一样,据顾瑾这两日观察,这徐廷安在众学子中颇具影响力,而且说话举止颇讲究,既让人信服又不拿大,隐隐是这一众学子的头了。
大家也一一上前用被缚着的双手艰难的拿起饼,回各自位置细嚼了起来。也没人说什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之类的穷酸屁话。
顾瑾端着手中的饼,那刺鼻的气味不断的向自己飘来。这玩意儿硬的跟石头似的,后世最难吃的压缩饼干和他一比都简直是人间美食。不过毕竟饿了一天一夜,他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也只能张味同嚼蜡地强忍着咀嚼起来。
他自认为心态已经很不错了,结果无意看到自己后面一个看起来颇为富态,皮肤白皙的小胖子,蹙着短促眉,丰厚的嘴巴咔哧咔哧,没几下就快啃完了。果然,那话怎么说来着,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胖子。
此时,屋子的门正大开着。顾景待的地方正巧是屋子的西北角,离门不远。门外海寇笑骂对话的声音。也能清晰听见。这些海寇也不比后世站岗的武警,没讲究什么不交头接耳之类的规矩,一堆人聚成一块,喳喳呼呼的大声打趣议论。
“唉,听肖瞎子从二当家那回来说,咱估计明天就要扯呼。”
“可不是嘛,直娘球的,老子还没乐够呢,那帮卵怂倭瓜非说要撤。”
“得了吧老三,要不是倭人那一千多齐整兵马,就咱这三瓜两枣,能打到建康?”
“不这么一说嘛,咱也得收拾收拾了,其他几个杆子都已经准备走了,整来的好东西些可别落下。”
“诶,肖瞎子有说这帮兔爷怎么整没?”
听到这里,顾瑾立马会精聚神了,屋外的声音接着传来。
“说是先押到中山那边藏着,过两日情况松些,再整到太湖边”
顾瑾闻言后低头思索,整理着已知信息。首先,看押自己的这伙人应该只是海寇中的一股,而且据自己这两日细心观察,他们所在的地方应该离建康有一段距离。其次,这帮海寇似乎是一一股倭寇为中心,听从这股倭寇的指令。
再根据刚才的一番对话,大概可以确定明天自己和这帮人质就要被转移到一个叫“中山”的地方。
中山顾瑾有些疑惑,他只知道后世广东省有个中山市,可那个中山是为了纪念孙先生改得,肯定不对。还有古代山西好像有个中山国,但那也离这太远了吧,应该也不可能,这中山可能是这个时代所特有的地名。
正琢磨着,他抬头时突然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坐着还一个人。这家伙在自己模糊记忆中好像见过几面,也是府学的同学,不过印象中没有和他说过话,也不知道名字。
这两天里他也稍注意过这人,因为他的身材在众人中稍显矮小,而且沉默寡言。不过让人惊奇的是面对突变时却未像大多数人一样或害怕悲戚,或愤懑不平,在众人中显得颇为冷静。
于是好奇问道“这位兄台,你也在听”
“嗯,在下林堰”这人点了点头,一双黑白分明颇有神色的眼睛上盖着一对直插鬓角,棱角分明的眉毛,显得十分沉静。
“哦,在下顾瑾”“林兄也听到了,不知林兄可知道这中山是何地呀?”顾瑾眼前一亮,突然问道。
毕竟这具身体的主人看样子之前也不是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主。对建康城周边还好,但再远些就没什么印象了,说不定别人就知道呢。
“中山在建康城随秦水往南,大约是一百多里,溧水县境内。”这林堰似乎对本地地理非常了解的样子,而且也不含糊什么,直截了当的回答。
看他如此本事,于是顾瑾总算找到了一个现成的本地地理顾问,便继续讨论自己胸中的一些疑惑“林兄可知道这儿是何地,离建康多远”顾瑾也只是尝试一下,毕竟之前与徐廷安交流时他也不知道,估计应是极偏的地方。
林堰望了望他,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此处离建康城往东大致三十里左右”听到这话,顾瑾心中十分惊讶,这人是gps还是北斗卫星,对周边地理位置变化居然能做到如此明晰,真的假的?
林堰似乎察觉到了顾瑾的想法,所以接着开口解释道“我们之前是在湖洑遇险的,路上我观察了一下,他们向北先后渡过了两条河,中间还经过了一个湖泊。”
“湖洑北部河流应该只有溧水,那么中间那个湖泊肯定是溧水上面的洮湖。过最后一条河时可以看到西面远处的方山,应为淮水东脉。随后又往西北走了一个多时辰,应在句容县西,离建康不会超过四十里。”
林堰一边细细说着,一边用缚着的双手在地面上画出建议的示意图。逻辑清晰,思维流利。听得顾瑾目瞪口呆。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形地图么顾瑾心中敬佩地想着“那林兄,这中山周围可都有哪些城镇地方?”顾瑾接着问,希望能获得更多有用的地理信息。
林堰又停下稍想了想道“除了最近的溧水县城和东边有一个大的镇子,就只有往西经过石臼湖北沿大约八九十里可达太平府。”林堰低头接着在地上完善自己的简易地图。
顾瑾安静地倾听着林堰详细讲述,心中也在细细思量着。
自己如果想逃脱的话,能在海寇撤离时跑脱自然最好,但估计不太可能,否则押送来这里的途中就应该有机会了。
所以必须要在周边海寇人数最少,而且开始懈怠时最佳。刚才听到海寇要将自己这帮人质押到中山躲一阵才会去太湖。
这大概是因倭寇撤走后海寇们怕被官军衔尾追杀,所以要化为小股逃脱,那样二十多人质就有些显眼了。如此这时为了藏身,看押的海寇必然不多,或可一试。
不过……哪怕海寇再少,那也是“暴恐分子”啊,自己这辈子可不想有憋屈的领盒饭了。不行,必须要有几个帮手才行。
想到这里,顾瑾凝视地看了林堰一眼,然后靠近他轻声说道
“林兄,在下有事相商。”
林堰奇怪的看着他,于是顾瑾问道“林兄可想回家?”
“当然,但是……“这话刚说出口,林堰恍然”莫非你想……逃?”
“正是,在下有一些想法……”
顾瑾小声在他耳边细说了一刻钟,听完这番大胆想法后,林堰凝神思虑了一番,然后对顾瑾说道“为今之计,与其坐以待毙、任人摆布,林某愿助兄一臂。”
“那便有赖林兄了。”顾瑾顿声道
“兄唤阿堰便是”两人一番交流达成合作,日后也算患难之交了。
待屋外天色有些暗淡后,屋内又显得寂静,不少人经了两三日折腾,现在终于昏昏欲睡。顾瑾却有些担心帮手不够,自己现在的这身体虽不算瘦弱但也提不上什么强壮。可参与的人太多或心态能力不行极容易提前暴露,所以如果能三到四个心态沉稳,大胆果断的帮手最好。
顾瑾想了一下,他觉得与自己相善,比自己年长,性格也颇沉着的徐廷安是一个不错选择。
于是顾瑾将身体向不远处徐廷安挪去,拉了拉他的衣服,然后将自己的想法又陈述了一遍。
徐廷安闻后,也赞同了顾瑾的想法,但他也指出最好能再加入一个队友。
二人思虑良久,徐廷安突然发声
“我觉得刘琥可以。”
顾瑾闻言愕然,因为这刘琥便是今天在他身后三下五除二边解决了难以下咽的霉饼的那个富态胖子,这也能行?
不过他想了想,起码说明这家伙心理素质挺强,而且通过这两天观察也确实如此,起码可以先问问试探下。
然后两人有一起和刘琥一番言语自不必赘述。
各自交流得当后,顾瑾也找了个地方靠着慢慢睡了下来,毕竟明天还有更大的挑战等着自己。
……
“全都给老子起来啦!些个兔爷别睡了!”
天刚蒙蒙亮的样子,急促刺耳的粗口就将这些个十多岁少年们吵醒。
不禁挞伐的屋门又被猛一脚踢开,两个粗壮的海寇手脚并用连打带骂的将众人赶出屋门。
看着屋外久违的天空与窜入鼻内的新鲜空气,还未享用多久,隐隐听到几声驴哼,顾瑾就发现了院子外不远处土路上那几架驴骡拉着的破旧板车。
他知道自己猜的没错,关键时刻来了。
……
——
“至九年十月初,有倭贼、江海寇合流数千,自秀州及陆,西窜内突,以诸府镇废驰,未能制。时太祖从学建康,随诸同学访于湖州,适寇北顾,众皆为擒以作胁,太祖亦在列。”——《离末夏兴间诸纪年·离纪隆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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