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个月来,平京城的贩夫走卒、乞丐氓流都知道,城北的门楼上挂了人,不是人头,也不是人干,就是一整个的大活人。

    那血哗哗的流,流了几大桶都流不干。

    每当人要不行了,就有人把他放下来,灌点灵药,过几个时辰再挂上去。

    起初还有人觉得挺新鲜,这又是哪门子酷刑,比千刀万剐还折磨人吗?

    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大家逐渐觉得,啧,人的哀叫也不是那么好听。那瘦的皮包骨头的人没了人形,日晒雨淋之下,看上去比人干还不如。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这样酷烈的手段,哪怕是对待挖坟掘墓的恶贼也有点过了。

    市井之间,不平声渐起,更别提曾经的儒士星火仍在,他们虽无力讨伐,但吐沫星子还是用之不尽的。

    苏远之坐在买饼的小摊子里,脸上瘦了一大圈,他戴上了机峰阁的“仿面”,现在的相貌平凡到泯然。

    半月前,他又回平京城,本是想着从外门弟子做起,斩妖除祟,最后让师尊师姐、还有齐师姐看看,他不是什么都不懂,更不是怂包。

    可文灵院前,小人猖獗,观者冷漠。心怀悲愤者碰壁而亡,大权在握者袖手旁观。

    无运峰上那个美好的桃花源灰飞烟灭,他才见到,原来这才是人间,冰冷又破败。

    而他的师尊扮演的角色令他不寒而栗。

    苏远之咬下最后一口饼子,提笔写到:师姐,我从前什么都听你的。可这次我想自己在人间逛一逛,走一走。这里不光有好吃的,还有别的我从不曾想过的东西。也许不都是好的…可…

    他写不下去了,他想问问那个破衣烂衫的老头有什么错,想问倒挂在城楼上的人有多大的罪恶。

    他的师尊双手再不碰羹汤,上面的血迹洗都洗不干净。

    苏远之换了一张纸,只写:师姐,我走了,不回首阳山了。

    接着,他托起一只粉色的小木鸟,拍了拍它的头,鸟儿衔着信飞向天空。

    这曾是他们师徒三人之间玩的小把戏,遇到什么不好说的话,就用这鸟传递音讯。

    僻静的小巷里,矮矮的少年负起了剑,一步步撕开了童年的甜美,走进凄风苦雨的世界。

    首阳山,机峰阁。

    许玄公子又来和赵峰主下棋了。

    悬镜司里乌泱乌泱堆满了姑娘,齐照坐在最高最好的位置上,托着下巴看着那清洁如玉的公子指尖夹着黑色的玲珑棋子,游刃有余,悠然自得。

    她眼睛四处转,终于在偏门看见赵靖源夹着间银甲进来。

    齐照当然不是要见他,只是许玄孤傲,又行踪莫测,要是自己一个人往上凑准保吃瘪。

    她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拍上赵靖源的肩膀:“赵师兄别来无恙。”

    赵靖源转过来见是她,便笑起来:“又是来找许公子吧。若不是他来,只怕要见你的金面难如登天呐。”

    他素来讲话就是这样妥帖,齐照被他这一句话捧得飘飘然,讲道:“前些日子倒是送小苏回来过一次,不过时间匆忙,便没来得及进山拜会师兄。”

    赵靖源放下手里的东西,疑道:“什么时候的事。他在无运峰上待一天都难,各个前辈那里乱跑,我这些天来可都没见他…”

    齐照随着他的话音,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忽的想起苏远之那天问可不可以不回去。

    自己竟是个傻的,丝毫没想到他会一走了之,来个先斩后奏。

    这点小事都没做好,齐照心里一团乱麻,想着究竟该如何向沈昔全交代,也就没有心思去缠许玄了。

    她匆匆告辞,准备去无运峰看看这小子是不是真有这么大胆子,居然敢离家出走!

    赵靖源摸摸自己的脑袋,既不是他这一峰的事,自己也不便干涉了。

    正这时,头上忽传来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

    “许公子又赢了!”

    “这是第几次了?第六次了吧?”

    赵靖源一怔,随即略带释然地一笑,这就是天道吗?天道在许玄,所以师尊竟连一次也赢不了。

    中间的一方小青石台上,赵岭踌躇半晌,最终弃了子,他静默了一会,还是开朗地揽住许玄的肩膀:“贤侄这一盘棋妙矣。真不知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般奇才。”

    许玄不动声色地抽身出来,淡笑道:“前辈承让。”

    他颔首告辞,在楼下看到了赵靖源,两人一齐走出去,避开了人的耳目。

    许玄瞧着他夹着的那件软铠,说:“赵师兄这是又要打一件新的防身灵器吗?”

    赵靖源笑道:“是啊,我天资不好,总得多锤炼。”

    许玄莞尔,在他见过的人里,赵靖源可谓是最内敛谦逊的,若说他的铸器天赋不好,只怕这世间再无精通之人,他道:“上次完善的那把骨扇,沈宗主可还满意?”

    “许兄哪一次出手都叫人心服口服,宗主的这把仙器一直是你在保养,可每一次都能琢磨出些新花样来,真叫人佩服。只可惜你们二位时间总是不凑巧,至今为止竟一面也没见到。”赵靖源边走边说。

    许玄一直听他说话,来到山门前,就此别过。

    赵靖源往回走,不由得想到小苏那孩子。

    真是可惜了,若是一直不出山,以他的天赋和心性,登峰造极也不是难事,可偏偏大家都喜欢往外跑……

    文灵院和沈宅,周清扬和沈昔全同时得知了倒霉孩子出走的消息。

    一个说:“让他走!回来打断他的腿。”

    一个说:“出动天眼,把人找回来,他跑不远。”

    啧,气魄就是不同。

    齐照犹豫半晌,期期艾艾地说:“我打听过了,赵师兄说他偷了机峰阁的防面,怕是不好找…”

    沈昔全沉默,齐照的头更低。

    “如此精巧的东西,是谁做出来的?”她声音不辨喜怒。

    齐照怕她一怒之下牵连做东西的人,没敢说是许玄:“想来不是赵峰主就是赵师兄。”

    沈昔全对着阳光展开了瞧自己的骨扇,细细地一根根扇骨摸过去,突然转了个话头:“你送小苏回来之后去哪了?我怎么没看见你。”

    齐照答:“弟子回来的晚,回来时长老们已经从章华殿撤了,我便回了后院。”

    宅内的风也沾染了主人的气息,八月里还是寒凉。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沈昔全说:“你退下吧,不必找了。”

    齐照出了沈宅,已是满身冷汗,宗主为何要问她何时回来,难不成已经开始怀疑她的身份…

    昏暗的房间内,沈昔全静默良久。

    又一个人骗了她。

    她的神识散乱外泄,方圆十里的气息都逃不过她的感知,齐照那天早就回来了,匆匆经过章华殿前,停留了一会,接着又匆匆而去。

    她在害怕什么?

    顺着这点疑点追溯下去,她与周清扬二人遇到九尾的那一天,居然毫发无伤,也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除非有人提前发现了那狐狸的行踪,作出了防备…

    沈昔全瘫在床上,一头青丝委地,阳光直挺挺照在她的脸上,如玉的光泽感和光缠/绵在一起。

    她姓齐,之前沈昔全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也不愿意往这个方向去想。

    有些事情,宁愿它一辈子不见光。

    另一边,文灵院里,周清扬正在咸鱼瘫。

    差点废了手掌的是高铭阳,可自觉心累的是她。

    对方每天手肿的像馒头,依然风风火火地接任了无风的大小事宜,并兼职审讯项目,可谓能者多劳。

    而她清清闲闲,沈昔全别说来找她,话都没有一句。

    这样的冷比什么吵架都难受。

    没想到她居然也能沦落到这一天,周清扬翻了个身,当自己是一颗蛋,沈昔全的无视是火,正在翻来覆去地煎她。

    可门外世界照常运转,而且还越发人声鼎沸。

    “高长老审出来了!”

    “什么?可知道了那孽畜在哪?”

    在哪?!

    周清扬一骨碌爬起来,打开了门。

    后院的弟子都在往前跑。

    她拉住一个:“你们干什么去?”

    “嘿嘿,去看热闹,那女人非说要出城,见到她那疯子弟弟才肯说。”

    周清扬撒了手,简直不能想象城东现在是怎样滑稽又恐怖的场面。

    她定了定心神,还是要去。

    所有的罪和血,都有她的一份。

    眼不见,心却不能干净。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到了现在,她才想明白。

    周清扬来到城东时,这里已经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她废了好大力气才挤进去。

    沈昔全没来。

    城墙上高铭阳拎着一个衣不蔽体的中年女人出来,不耐烦道:“行了,面也见到了,快说吧。”

    穗和以为自己不会流泪,可当她看到城墙上那个只剩下一层皮的怪物时,泪水还是顷刻之间爬了满脸。

    她努力站稳了,坚决而冷漠地说:“让我自己过去。”

    高铭阳啧了啧嘴,满不在意。

    一个凡人,除了耐打能抗,有什么威胁力。

    “让她过去。”

    穗和身体摇晃,抓着城楼上磨损的石栏,把那层人皮拉上来。

    好轻,轻得像一阵风。

    她终于抱住了那具枯骨。

    她把头贴近弟弟的心脏,一片平静。

    穗和向后抛出一个锦囊,随后那张满是泪水的脸皱着笑起来。

    她如一个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摸上了他的脖颈。

    高铭阳等人拆开那锦囊,看了上边的字迹,欣喜若狂,也没注意到前面那个瘦小女人的动作。

    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金丝轻轻一勒,染上了鲜血。

    “呲拉”一声,六皇子那颗并不比任何人珍贵的头颅叽里咕噜滚了下来。

    穗和放声大笑,准确来说,是又哭又笑。

    在场所有人,包括周清扬,都被这不可匹敌的气势震住了。

    夏日的天忽地阴云密布,打起了响雷,隆隆雷声中,女人如厉鬼。

    过了好一会儿,高铭阳才反应过来,冲着身后的弟子大吼:“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去,把那疯女人拿下。”

    身后众弟子有些惧意,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上前。

    穗和收了声,阴冷的盯着某一个角落,以一种耳语的声音说:“怎样?沈昔全,现在我不欠你了吧?”

    她从高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手中的金丝勒住了自己的脖子,鲜血伴着大雨,哗啦啦洒下来,楼下围观的百姓被血水一浇,肝胆俱裂。

    沈昔全立在人群中,听到的不是穗和的临别赠言,而是某一个午后,一个小女孩说:“你看,你的头发我给你抢回来了,别哭了,真是个小气鬼。”

    只是一闪而过,这样的记忆,转瞬又埋没在看不见的洪流里。

    沈昔全有些疑惑,自己刚才好像听见了什么。

    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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