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同上了文黎第一天来时坐过的那种灰色空中铁轨车,他们上的车厢里空无一人,利刃把包往位子上一扔,“坐。这趟车我提前查过,这个时间段去车站口的,一个人都不会有,房也已经预定好了,两间——明天早上六点,裂谷出现,新地图就会开,上帝列车一来,我们就得走了。”

    文黎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两间房?你睡哪?”

    利刃一顿,奇怪道:“你不和季风一间?说不定是最后一晚,好好享受享受。”

    说着他老大人似的拍了拍文黎的肩膀,“不用担心,乌城对这些看得很开。”

    “我……”文黎刚一张嘴,就被季澈自然打断:“这次出去后,你的时间就够了,准备回去吗。”

    文黎欲言又止,知道他又是故意的。

    利刃看了季澈一眼,没立刻搭话,转头看向窗外。灰色空轨车此时已经升上了空中轨道,整个灰白的乌城都在脚下展开,高楼在周身默然矗立,几只远空的飞鸟结伴而过,如同一幅失色的城市底图。

    “少小离家老大回……”利刃忽然小声念着,“我在乌城已经呆了四十六年,来的时候十五岁,现在回去,我应该正好能赶上中考。”

    文黎:“那不是挺好的,读书,上学,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你回去就还是个孩子。”

    利刃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文黎,良久,文黎被看得莫名,他才忽然开口:“你去过监狱吗?”

    “怎么问这个?”

    “一个人,在一个特定的环境,关上几十年,他会适应,会被驯化,会成为环境的奴隶,直到他再也无法离开这里。”

    文黎看着这个面貌只有十几岁的男孩伸出手,手指变化成钢铁的样子,他动了动关节,像个机械人。

    “你看,我觉得我生来就是这样。”利刃双手变回去,撑在膝盖上,“我已经忘了现实是什么样了,或者说,我觉得这里才是现实。”

    文黎缓缓打了一个冷颤。

    “所以你不准备回去?”季澈的声音依然平稳冷静,情绪淡淡,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波动他的感情。

    “这次如果能活着出来,我请你们在黑市最好的酒吧喝酒。”

    “不必了。”季澈道,“他不能喝酒,喝多了胃疼。”

    “你怎么知……”文黎顿住,“你……”

    季澈的眉眼里似乎带了一点点的笑意,在灰白的天光之下,那么浅淡,却依然暴露无遗。

    文黎想起以前案子顺利结案以后请三教九流的线人吃饭,季澈总是最后一个来,那些人见了季澈总是嘘寒问暖,都认他做“季哥”,每次文黎都会和一桌子人喝得天昏地暗,而季澈却一杯杯下肚也不见他多说句话,甚至脸都不红。

    其实文黎不能喝酒,喝多了胃疼的厉害,时常喝完就趴在马桶边上吐到睡着,第二天从马桶边上醒来,点根烟去上班。

    文黎没想过任何人能注意到自己那点皱眉的可能性,铁人当惯了,很少说什么自己不舒服,总是对别人说难受就麻溜滚回去休息。

    没想到季澈真的知道。以自己隐藏的功力,非得是细心异于常人,或是全程盯着自己一丝表情细节都不错过的人才能发现不可。

    季澈……又属于哪一种?

    文黎正和季澈对视着,利刃牙酸地“嘶”了一声:“能不要这么肉麻么?等会到了住的地方,你们还有一天时间可以滚在一起的。”

    “……”文黎触电一样收回目光,慌张地看向窗外,强行镇定地撑着桌子。他已经不想解释他和季澈之间的关系,毕竟已经被误会了,多解释反而显得奇怪。

    但是……

    算了,没什么好但是的,说不定下一秒就要死了,在乎那么多情情爱爱做什么。

    文黎这么想着,三人一路无话,到了车站口,边上有一整排的灰色高楼,像是便捷酒店的外墙,窗户规格整齐,进入大门也没有人阻拦,灰白大理石通铺到顶,大厅空荡荡只点着一盏孤灯,视线毫无阻碍,直通最里面的一部电梯。

    季澈的低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在这里住一晚上,明天我们上那趟上帝列车——就是你来乌城时的那辆,这次是反方向。那辆车会开出大裂谷,我们就会被传入新地图。”

    利刃知道文黎是新人,按下电梯键也补充道:“如果我们要组队,还得提前从乌城带上同样的几样东西,就会被传进同一张地图。”

    “什么东西?”文黎问道。

    三人进了电梯。

    “什么都行,一模一样的就行,不会被一起带入地图的,只起到一个标志作用。”

    “那带一百个人上车,同时带上一模一样的东西,岂不是一百个人同一张地图?”

    利刃耸肩,“虽然是新人,但你反应很快。的确存在这样的bug

    ,的确有勇士那么做过,血的教训证明,这样做会被系统判罚,地图难度加倍,最终还是会分开,很可能一趟白跑还会丧命。如果要组队,最多六个人,最少一个人就可以。”

    文黎若有所思。

    “怎么?”季澈注意到,问他。

    “没什么。只是在想,这个游戏设置这些规则究竟有什么意义,难道……”

    “什么?”

    “暂时还没有头绪。走吧。”

    “到了,就是这层,你们的房子在那儿,时间还早,你们两口子自便,我睡觉去了。”说完利刃转身就拉开了一间房门进去了。

    季澈走过去拉开那间屋门,等着文黎。

    文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一天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确实……如此。

    文黎心情乱糟糟的,早上洗漱的时候还懒散拖沓,心里还在想昨晚半梦半醒的时候感觉季澈离自己很近,可是又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直到醒来季澈还是昨晚那个姿势,似乎从来没动过。

    文黎觉得自己最近的错觉属实有点多了。

    或许真的到了年纪了,单身太久了可能真的会产生发/情的错觉。

    他低头看了一眼,叹口气:“……你啊,真不争气。”

    季澈靠在门口:“怎么了?”

    文黎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没拽住腰带,好歹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这才回头,季澈已经穿戴整齐,整个人看起来和昨天毫无差别,精神焕发,就好像只有自己没睡好一样。

    “没事……”

    “那我们走吧。”

    文黎在他背后皱了皱鼻子,气也没办法。

    三人带上了同样的一颗白色纽扣,上了那趟看起来很有些年头感的绿皮火车。

    “上帝列车”。

    通往异界国度奔赴未知的死亡,真是贴切又极具讽刺意味的名字。

    列车只有他们三人,空荡荡的火车轰隆隆进入凭空出现的巨大的裂谷,之后不久,文黎就感觉到一阵困倦袭来,熟悉的睡意铺天盖地地压向他,在彻底昏过去之前,文黎感觉到似乎有人攥住了自己的手。

    醒来时,文黎听见一阵嘈杂。

    自己好像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不远处有人声乱哄哄的,好像有人在争论些什么。

    他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的一只极度晃眼的茶色金属机械灯,做成了一只张开的机械大手的模样。

    文黎按着发胀的脑袋坐起身。

    发出吵架声的是身边的一只红色收音机,这个收音机的样式很古老,声音也有些失真,正在播放一部话剧的录音版。令人为之一震的是,这只收音机上面竟然沾着一个明显的血色手印,文黎抬起自己的手——很明显,这是自己的手印,他的右手沾满了血液。

    文黎有些发懵,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灰蓝色装潢的办公室,地板是灰蓝色的,似乎并不是大理石,而是某种光滑材质的显示屏,而自己躺在办公室中央,除了自己右手和右手边的地面,其他地方没发现明显血迹。

    桌面和墙面的一部分是光亮的黑色,台灯和座椅都是金属材质的机械物品,座钟顶端表盘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眼睛,在座椅后方立着,设计很有种后现代主义的风格。

    文黎试图站起身,忽然耳边“滋啦啦”一声,再抬头就看见面前的半空中浮着一块光屏,类似科幻电影里才能见到的那种信息记录屏。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大红的警告:“叶卡:记忆信息芯片失窃”。

    后面跟着一个红色感叹号。

    记忆芯片?

    这意思是说,自己的记忆丢失了?

    难不成又和第一张地图一样,自己还是毫无信息的一次开局吗?

    文黎定了定神,翻遍了屋里所有能放资料的部分,也尝试过查看自己面前一挥手就会出现的光屏,办公室是空的,桌上桌里柜子里,连一丝尘土都没了,自己的信息屏可能也因为“记忆芯片”丢失的原因,无法查看更多信息。

    唯一知道的,就是光屏里仅存的个人身份信息。

    自己叫做“叶卡”,是赛斯波尔城里最大军火商“叶惩”的独生子,叶家的大少爷,刚满十八,昨天才过了十八岁的生辰。

    叶家是做军火生意的,在这个科技迅猛发展的世界,叶家就是传说中那批喝人血发战争财的大财阀。

    叶家起家是因为叶惩掌握了一种技术,能够用断肢里残余的神经,重新造出一个机械人,这个机械人会拥有断肢原主人的智力,却完全听命于制造者,且战无不胜。

    叶家用这项技术迅速在商界占领一席之地,十年不到就发展成了南方最大城市赛斯波尔城的首富。

    然而叶惩一生不喜女色,是个守财奴,他唯一留下的一个孩子,是在战乱中和一个漂亮的女奴生下的孩子,也就是叶卡。

    而叶卡完美继承了父亲的暴虐和变态,喜好战争,并且在机械学上的天赋更胜父亲。

    叶惩曾经当众承诺,要在叶卡成年后,将叶家的事业全盘交于儿子的手里。

    资料简介后面还附带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一个眉目深沉眼藏凶机气质阴狠的白发老人,一身黑色西装,膝头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白皙漂亮如小王子般的小男孩,小小男孩穿着背带裤,搂着父亲的脖子,笑意盈盈,手里掐着一个玩偶兔子的脖子,兔子长长的耳朵耷拉在老人的皮鞋上。

    文黎沉吟片刻。

    看来自己这次的角色也不是什么好人。

    出生点信息查看完毕,就到了出去的时间,文黎正思考要不要把手上不知从哪来的血迹擦掉再出去,办公室黑色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少爷,少爷您在里面吗?”

    文黎没说话,等对方说明来意。

    果然对方又敲了一次门,补充道:“少爷,您的狗需要喂了,您交代过只有您能亲力亲为,我们找遍了酒店,猜您在这里……”

    喂狗?喂狗还需要亲自喂?

    不是说这个少爷很残暴吗,怎么还这么热爱动物?

    文黎心里有些违和感,但他也没时间犹豫了,开口搭话:“我在。”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打扰您了。”随着一声咔哒,门开了。

    一个穿着管家服的白发老人恭敬地进了办公室,他手上还牵着一条皮质握手的金属狗链,镶嵌着钻石,看起来价值不菲。

    文黎点点头,正想看看这小少爷养的什么狗,就看见门口向屋内投进一片大得有些不正常的黑影。

    他顿住了脚,移动着因为震惊而微微颤动的瞳孔,看向被钻石狗链拴着的、迈步进来的、穿着一身得体黑色西装的、领结上安装着一只金属锁头的、高大英俊的——“狗”。

    季澈抬起眼,和文黎对视,看到文黎呆立的模样,没忍住嘴角的笑意。

    文黎顿时脸色涨红起来,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火速低下眼神,几乎有点语无伦次起来:“你出去,他……他留下!还不快出去!”

    管家不疑有他,少爷一向都是随心所欲的,于是一躬身,把手里的狗链交到“大狗”自己手里,退了出去。

    临走前还贴心道:“少爷,待会若是需要换洗衣物的话,门口会有女仆等待。”

    文黎捂住额头遮住脸,赶紧摆手让他快走。

    季澈手里捏着皮质的狗链把手,抬步朝文黎走过来。

    文黎靠在办公桌上,脸红得好像有些喘不过气。

    季澈却眼底含着笑意,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开口异常沙哑,那道温润深沉若陈年红酒的声音像是被烧坏了,他几乎趴在文黎耳边道:“坏了,文队,这次的地图我拿到了空白开局角色,连嗓子也被你‘药’哑了……”

    文黎有些受不了他这个装束,脸色已经红得能上桌,伸手推着他靠近的胸口,可季澈熟视无睹,继续用烧哑的病态声线道:“所以,你得为我的命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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