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下)

    约半个月后。

    此时正是西夏大安四年十月中旬。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有“塞上江南”之称的兴庆府附近都裹上了银装,这座矗立在白茫茫的原野之上的城池,雄浑之中又多出了几分英气。在兴庆府的王宫之内,夏主秉常身着黑狐袍,正与一干亲信的臣子商议着犹豫了近一年的大事。

    “朕已决意,要仿宋、辽之制,改革国家之礼仪制度……”没有人知道秉常为何突然下定了决心。事实上,连李清、文焕、禹藏花麻这几位素所亲信,并且一意劝诱夏主改行汉制的臣子,都觉得事情非常的突兀。三人在人群中无奈的交换着眼神。历来要行大事,都必须谋定后动,不除权臣,未专朝政,轻言改制,实是取祸之道。但是秉常突然之间在更大的范围内,公开提出此事,却不吝于打草惊蛇。

    但是秉常对这些似乎毫不介意,他苍白的脸上印出兴奋的红潮,正一厢情愿地沉浸于自己对未来的憧憬之中:“……宋帝用石越之策,改革旧章,宋因此而强;辽主学习宋制,励精图志,契丹中兴,贻始于此……我大夏虽小,然素与二强抗礼,今日之弱,全是因循守旧,若仿契丹之策,以宋为师,大夏中兴,指日可待!……”

    宋朝与契丹的君主,都是那么的年青,却都能让国家有如此成就,这一点就让年青的夏主即惭且妒。景宗皇帝、毅宗皇帝时,白上国还是大陆西北让任何一国都不敢小觑的军事强国,传到自己手中,却没落至此,几乎有亡国之危!想到这一点,秉常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烧起来。

    是的,自己绝对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秉常回避了梁乙埋的阻碍,他将梁乙埋长达半年之久的告病,当成了梁乙埋的一种妥协与退让。

    “朕要放手施为!”秉常在心里对自己打气,“我不会比赵顼、耶律浚差一点半点的!”

    然而宫中群臣的态度,却出乎秉常的意外。

    在他做了这番表示之后,十余个素来亲信的臣子,都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死寂般的沉默,仿佛连殿外飘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秉常一时间觉得十分的难堪,他的目光缓缓移过第一个人的脸上,但他目光所到之处,那些臣子无不将头垂下,避开他的目光。禹藏花麻开始就垂下了眼帘,绝不看秉常一眼;李清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也终于垂下头去。他们对秉常的这种冲动,即不满,又无奈。

    夹杂着失望的怒火,在秉常的胸中点起,他的目光越来越狂躁,越来越恼怒。终于,他的目光移到了文焕脸上。这个宋朝的武状元,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反而对视过来。

    “陛下!”文焕跨出一步,朗声说道:“臣以为改制之事,顺天应人,陛下之举,可称英明!”

    听到这句话,秉常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一瞬间,他觉得文焕果真是越看越顺眼。

    李清却不满地望了文焕一眼,出列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过于急躁。臣敢问陛下,此事可曾与太后、国相商议?”

    “朕已亲政,国事当可独断!”秉常盯着李清,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他完全没有理想李清的用心,不知道李清是想给他留下一个回旋的余地,反而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陛下!”李清跪了下去,顿道:“臣之忠心,可表日月。然而天下之事,欲则不达!请陛下三思。”

    “李将军此言差矣!”一直不曾表态的禹藏花麻,终于开口。“以宋为师,推行汉制,革新国政,亦是李将军之夙愿。陛下之举,实是英明。我大夏虽居西陲,然好礼慕义,崇儒尚文,国家典范,皆出先贤,岂可永久自居于蛮夷?况辽主师宋而强,宋朝变法而兴,若大夏固步自封,必有亡国之忧。臣虽不材,愿为陛下马前卒!”

    禹藏花麻说完,朝李清挤了挤眼。其余群臣,眼见这般情势,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一一表示拥戴。李清眼见着秉常眉开眼笑的神情,又见着禹藏花麻与文焕的眼色,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暗道一声:“博一把罢!”也跟着大声说道:“陛下英明……”

    次日。

    兴庆府大朝会的朝钟撞响,在国相梁乙埋缺席的情况下,夏主秉常身着汉服上朝,正式下诏,自即日起,大夏国罢废蕃礼,改行汉制!

    此诏一下,梁乙埋在西夏的实力便展现出来了——殿中立时便有半数以上的官员,长跪不起。他们借着夏景宗元昊的名义,反对秉常改行汉制。还有三成的官员则彷徨不定,心存观望。真正支持秉常改制的,连二成都不到!

    秉常悖然大怒,命令武士将这些官员全部撵出正殿。并颁下严旨:五日之后再次朝会,敢借故不到者,即斩!有敢服蕃服者,即斩!

    同时,秉常又向全国颁布诏令,申明西夏从此要推行行汉礼、着汉服、习汉文、开科举、建学校、办报馆、整军队、轻赋税、和邻国、通互市九项大的改制措施。至于其小的条目则丰富,前三项不论,如开科举、建学校,就包含奉儒教为国教,开创明理、格物、武学诸科,而军事学校更是重中之重;整军队一项,则是要将西夏军队,分成御围内六班直、羽林军、部落军三种,要重建一只以骑射为主,正军人数在五万左右,装备精良的精锐羽林军,以此为西夏军事力量的核心,并且要仿效宋朝创建卫尉寺,将监军一职彻底职业化,并且深入至每个部落的百夫长一级;而轻赋税一项,则是规定西夏将用五年时间,逐年减轻赋税徭役,最终确定十一税的比率,并保证服兵役的户口税率再减为三十税一;和邻国、通互市则是向宋、辽同时称臣,与吐蕃议和,以推进双方的贸易,并缓解边境的危机,同时向西扩张掠夺,以弥补在东面的损失……

    史称“大安改制诏”所提出来的措施,平心而论,若西夏果真能顺利施行,恢复国力并且一举进入完全的文明时代,也绝非没有可能。

    但是这么多的措施,想一次推行下去,没有一个极其强势的君主,是绝不可能的。而且西夏君臣,无论是秉常,还是李清,亦或是禹藏花麻,或者是反对者的梁乙埋与梁太后,都缺少宋朝君臣的财政概念。而唯一略微有点财政观念的文焕,用心却并不纯良……

    将西夏国内极其沉重的赋税降低,以缓解百姓负担,本意上是好的,但是此举却足以让西夏的财政在短期内破产——除非他们能同时掠夺到大量的金银;而且,西夏更多的普通百姓受到的最残酷的剥削,不是来源于国家,而是来源于部落领与贵族、地主,这一点上秉常无能为力——他并非辽主耶律浚,辽国在内战中,许多贵族被清洗,从而使国家直接管理的户口增多,贵族统治的人口只占到少数。而且辽国地域宽广,辽主仅仅以契丹、奚、汉三族为统治基础,便可以毫无顾虑地将财政压力转嫁到其他部落头上。这两个原因,使得辽主可以大胆地减轻百姓赋税,以收买民心,恢复国力。所以,尽管秉常的这一举措是向辽国学习,但是因为两国情况完全不同,导致这一措施在西夏要面临极其巨大的困难——除非秉常有能力在短期内将西域完全征服,将那里掠夺一空或者另有敛财良策。否则,他其余所有的改革,都是要钱的,仅仅依靠通互市这一个利源,绝不可能支撑起这么庞大的改革措施。

    据说石越得到“大安改制诏”之后,第一个反应就西夏国库到底有多少钱啊?在推算出西夏财政状况可能好过宋朝,但却不可能太富裕之时,石越便开始怀疑秉常找到了一条金脉。

    但不论如何,大安四年的冬天,秉常与他的亲信臣子们,却是抱着极大的热情,想要推行他们的改制的。

    “胡闹!胡闹!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后!”梁太后拍着桌案,身子气得直抖。

    她儿子想行汉礼的风声,她的确早就听说过。但是这么久没有动静,本来她都快认为秉常已经死了这个心了,但不料两天之内,秉常就突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而且,事先根本就没有询问过她的意见。

    “背典忘祖!”梁太后气急攻心,说话都有点哆嗦,“来人!来人!去叫皇帝来见我!”

    “太后息怒。”嵬名荣低声劝道。

    “你说,你说……我们好好的胡人,却要穿汉服,习汉文,行汉礼,景宗皇帝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梁太后指着揉成一团的“大安改制诏”钞本,这个一向都胸有成竹的女人,都不禁痛心疾。

    “太后……”嵬名荣犹疑着。

    梁太后望着嵬名荣的神色,哼道:“有话就说!”

    “依臣之见,这改制诏书,也未必一无是处。”嵬名荣硬着头皮说道,秉常的这份诏书的内容,对许多西夏人来说,并非没有吸引力。“国中如今议论纷纷,众人都觉得诏书之策虽小有不妥之处,但大体确是良策,不过怀疑能否实行罢了。”

    “连你也糊涂了!”梁太后指着嵬名荣骂道,“你看看这些事情,我大夏做得,可南朝也做得!我大夏论人口土地,还比不上南朝一路!果真行此策,我们凭什么与南朝相抗?我大夏之根本,是胡俗!只有这一点,南朝永远也比不上。南朝养一个骑兵,花费数千贯,尚且未必是善战之士,我大夏却不要花一文钱!若果真崇儒尚文,不出数代,风俗变更,南朝不废吹灰之力,便可灭我。真是糊涂啊!”

    “然则现在依守旧章,也有亡国之危。”嵬名荣一时也判断不了究竟谁对谁错,只得据实直言,“况且人心皆以宋朝为强国,人人皆道要师宋自强……依臣之愚见,太后莫若静观其变。主上也不是一两句能劝过来的……”

    “劝不过来也要劝。别的我任他去做,不过行汉礼、着汉服、习汉文、办报馆这四项,却一定要废。学校可以建,但是要教也只能教蕃文的。”梁太后咬牙道。

    意外的,秉常在梁太后找他之前,便先来向梁太后秉告改制之事了。

    双方的谈话注定不会有好结果,虽然秉常在内心十分畏惧梁太后的权威,但是射出去的箭,也不可能再回头。

    五天时间很快过去。再一次大朝会到来。

    秉常满意地接受着殿中的文武百官身着汉服,用汉礼进行朝拜。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心中得意洋洋——忽然,他的目光停在几个人的身上,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野利拿!讹庞良固!吴江!”秉常的声音仿佛结了冰一样。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这三人身上:在一遍汉服中,只有这三人依然身着蕃服,并且用蕃礼参拜。

    殿中顿时沉寂下来。

    这三个人都是元昊时代的臣子,野利拿更是做过谟宁令,讹庞良固则做过枢铭,吴江虽是汉人,在谅诈时代也当过北院宣徽使。

    而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三人与梁乙埋素来很亲密。

    梁乙埋一面让梁氏子弟与大部分党羽假意服从秉常,一面却挑出三个老臣来,试探秉常。其实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改制诏中,对军队的改革,早就被众人解读成秉常想借此机会夺去梁氏的兵权。梁乙埋又岂会束手待缚?

    秉常的脸上仿若涂上了一层严霜。

    “朕五天前的诏令,你等不曾听过?”

    “那是乱令!”野利拿自恃身份,倚老卖老地说道。“变乱祖制,臣不敢奉诏。若穿汉服,臣死后无脸见景宗皇帝!”

    “是么?”秉常的声音更加严酷,“只可惜,轮不到你来指责朕!”他转向讹庞良固与吴江:“你们两个呢?”

    “臣等不敢奉诏。”

    “你们也是怕无脸见景宗皇帝么?”

    “是!臣等愧对列祖列宗!”讹庞良固与吴江从秉常的眼神,感觉到一丝凉意,但事已至此,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好!甚好!”秉常忽然点了点头,笑了起来。但只是一瞬间,他的脸便又沉了下来,一股杀意弥漫在脸上,“既然你们这么想见景宗皇帝,朕便成全你们!”秉常这句杀气腾腾的话,在殿中空荡地回响,几个胆小的,吓得一个哆嗦,几乎跪了下去。

    “来人!”秉常厉声喊道。

    几个武士大步上殿,抓住野利拿三人。三人不料早被秉常吓呆了,连话都没说出来,便听秉常冷冷说道:“我大夏素来尚武,不忌血腥,便将这三人在殿中处死,悬示众三日,全家抄没为奴!”

    “遵旨!”

    “慢!”

    “陛下息怒!”

    秉常看都不看准备求情的官员一眼,厉声喝道:“立即行刑!敢求情者,与罪人同罪!”

    “遵旨!”殿中武士毫不含糊,拔刃出鞘,一刀一个,顷刻之间,三人便身异处,血溅殿中。西夏诸臣并非没见过杀戮之人,但这种血腥的场面,却也让许多人胃中翻滚,忍不住想要呕吐,但是看着秉常杀气腾腾的样子,又只得拼命强忍,绝不敢表露出来。

    而文焕早已带头跪下,高声呼道:“陛下万岁!万岁!”

    众官员连一齐跪倒,同声唱和:“陛下万岁!万岁!”

    史称“大安改制”的西夏政治改革,正式血淋淋的拉开了序幕。

    李清府。

    “你给皇上出的这个主意,实在太过于血腥……梁乙埋岂会善罢干休?”李清回想起殿中一幕,忍不住责怪着事情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文焕。但是他也有点无可奈何,夏主对文焕的信任,现在丝毫不亚于他。

    “难道不杀人,梁乙埋便会善罢干休?”文焕淡淡地反驳道。实际上他心里巴不得梁乙埋难。

    “以这样的手段,众人不会心服。”

    “行大事,必先立威信。罚当罚,赏当赏,则众必心服。”文焕不以为然。“严刑峻法,可以让众人明白皇上的决心。法令更易推行。”

    “不是这般。”李清摇摇头,“状元公你太偏颇了,德刑不可偏废。”

    文焕笑道:“我们不必辩论这个。实则我献此策,还另有用意。”

    “哦?”

    “皇上心中对梁氏,似有畏惧之意。”文焕毫无顾忌的说道:“用这种非常手段,能增强皇上的勇气与信心。若老是对梁氏不敢动手,事必败。而今日之杀戮,在他日对付梁乙埋之时,亦可震慑众人,使众人不敢轻易偏向梁氏一方。”

    “罢!罢!”李清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事情已经生,再说多了也没有意义。现在他最担心的,是梁乙埋的反应。

    自己的党羽被杀,梁乙埋岂会善罢干休?

    李清不由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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